最近老是失眠,梦里不停地回到一个地方,就是老家的那一扇门。
很久没有推开那扇门了,遥想上次触摸它的情景,在接触的一刹那,双手沾满的满是苍凉,就如同不经意间触摸到了一个迟暮老人的皱纹。因为年代久远,这扇门,早已失去了当初的光鲜,细细去看,竟连是什么木制的也无法辨别了。依稀可辨的是风雕刻的诗文,雨凝固的故事。失去了主人年年的打磨修葺,只剩下一片如同冬日原野般的粗旷,落寞。
这是一扇什么样的门?是僧敲月下门的那一样门,也是小扣柴扉久不开的那一样的门。非金非铜,或许是松木杉木也或许是槐木所制,或许来自哪个不知名的深山或许就是就地取材,我不太清楚,在我出生之前,就有它了。坐在门前,静静守候着父母归来,然后等着给满载而归的爸妈推门,却总也推不动,门太沉太高大了,然后爸妈就会笑着说,等长大些就推得动了。后来的某一天,不经意间我就把门推动了,却上了小学。下午放学回家,夕阳刚贴近山头,父亲还在学校,母亲还在地里。但钥匙就挂在门闩后面,饭就热在锅里。打开门,吃晚饭,就到处逛去了。后来,邻居家有了电视,吃完晚饭,去邻居家看电视就成了我每天最必修的的课,有时候回家的晚,爸妈劳累了一天,早躺下歇息了。夜色朦胧,平日来温顺可亲的草木在黑暗里乍时都变的恐怖起来,一声鸟啼,一声猫叫,都足以吓的我胆颤心惊。有时候邻家大人还会目送着我直到家门前,也只有看到了这扇厚重的大门,年少心中的那种对夜的恐惧才会消减。门在夜色下虚掩着,我慌慌张张得推开门,一溜烟钻了进去。门轻声叹息着,“你咋这晚才回来”然后就把吓人的夜色关在了门外。
夏末秋初,门是从来不会关上的,这正是玉米和花生成熟的季节。清晨,门就是开着的,农人乘着清风,踏着朝露,烈日升上来之前,去地里,拾掇一天的收成。门里面睡着是放暑假的孩子,农人不忍惊醒,悄声悄语,连走路都是轻轻地;有时从地里来来回回好几趟了,孩子门还没醒来。当他们跟门外巢里的幼鸟一起叽叽喳喳的开始新的一天的时候,大门已经开着大半天了,大人们没有回来,孩子们心里也不着急,饭在锅里热着了。匆匆忙忙吃罢早饭,就呼朋唤友去了,连门也不关。日上竿头,就到了晒粮食的时候,孩子们像蚂蚁一样用撮箕或者篓子,一点点把粮食从门里面搬到外面的晒场里。
到了中午,一天最热的时候,农家里没空调也没风扇,敞开门,大自然温情的一面就展现出来了;风从山谷里,从森林里,从田野里,夹杂着泥土的芳香和收获的味道,穿过一扇扇农门,给带来夏日里一天的清凉。这个时候,门里面的一家子人正坐在饭桌前,饭桌上是早上母亲从地里采回来的茄子,青椒(我们那称广椒),西红柿,四季豆什么的,整个菜园子都在桌子上。有时候,也会有行脚商人担着货担子走进门来,(因为其他时间农家里一般没有人),行脚商人一般都是邻里乡亲,赚点零花钱的,也有四川重庆来的,卖衣服或者是卖些日常生活用品,牙刷毛巾肥皂之类的,也有的是修理锅,鞋之类的。不管是哪里来的,也无论是卖什么的,也不管有没有的需要,俗话说,进了门都是客,男人就会招呼着女人,“添一双碗筷来,再拿个杯子,要跟兄弟喝一盅。”桌上全是小菜,过路人也不会介意,说吃就吃呗。边吃边喝,不一会就跟屋里的男人称兄道弟,天南海北的侃起来 。女人不会去干预,见饭桌上的菜没了,不用男人说,很快就会炒两个菜上来。女人自有她的打算,看着过路人的货担子,寻思家里是不是该买一条毛巾了,或者需要一个脸盘,或者给男人买一双袜子,或者给小孩儿添件衣服。门外的知了叫个不停,不停地喊“热,热,热”。只有小孩儿才会去搭理它们,砍一根竹竿,再用粗蔑圈一个圈,沾上蜘蛛网,去捕蝉了。
日薄西山,暑气稍退,农人又去了地里。孩子们又像蚂蚁一般,把粮食从晒场里一点点搬进屋里,很快,门里面就堆着一座座金色的小山。有时候老天爷会开个玩笑,轰隆隆雷声就来了,有人就喊,老天爷搬桌子请客了。这可忙坏了孩子们,七手八脚的,匆匆忙忙赶着在暴雨前把粮食搬进门里(我们那叫抢场),有时候一不小心,绊在了门槛上,摔了个结实,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继续忙活去了,至于疼不疼就不知道了。暴雨来的很快,噼里啪啦的打在瓦片屋顶上;有时候暴风雨来的特别的猛烈,像晚归的醉汉,拼命地捶着门,感觉整个屋子都在摇晃。我心有余悸的躲在门后面,担心门会不会什么时候会扛不住倒下来,事实证明那担心是多余的。晚上庄稼人背着沉重的收获回家了,捆子太大了,被门卡住不能进屋是经常的事,这时候男人就会对着门骂道,“啥时候把你给下了”。门却不会理会,因为他才知道只是逗他罢了。
冬天,家乡一般都会下雪,敞开了一年的门这时候才会关上。门外风雪交加,门里,一家人围着火炉,吃火锅,锅里下着年猪肉,拉着家常,听着老人讲很老的故事说“以前有个地主叫刘富才,家产有多大么大”(我们那叫讲古)等等,炉灰里烤着德是红薯,马铃薯,孩子们等一闻到它们熟透的香味,就会迫不及待的争着抢着,“我要吃烤焦的,我要吃皮之类”。大人也不会管,任由他们抢去好了,忙碌一年,正好睡个好觉。有时候饭都懒得做,吃几个烤好的马铃薯,不劳动,也不饿,一天就过去了。晚上躺在床上,大雪压断门前竹子断裂的声音,西北风呼啸的声音,听的清清楚楚。心里却不慌,也不害怕,想着还有扇门了。一扇门把他们隔绝在了门外,再大的风雪也与门里无关。
上了中学,离家也远了,从家里到镇里有好十几里的路。周末回家,母亲洗完我一周的衣服,然后炒上可以吃一周的干菜,收拾我的背包,往里塞上十几或几十块钱。天还没亮,就给我煎好了鸡蛋,再叫我起床,然后去看邻家的孩子准备好走了没,看完回来跟我说,多吃点,“某某某”还没起来了。边唠叨边一遍遍检查我的行装,生怕落下了什么。等到门外犬吠声此起彼伏的时候,母亲就会催我快点。我背好包,推开门,门外面,漆黑的夜里,泛起了点点灯光,都是像我一样的母亲在送像我一样上学的孩子。加入了上学的队伍,母亲还会倚在门口看着我远去,直到我们打的电筒发出的光她再也看不见,我也再看不见门里的那盏昏暗的灯光。每逢周末回来之前我会给母亲打电话,回到家的时候母亲还在在地里,像小学回来一样,钥匙会给我挂在门闩上,饭热好在锅里,洗澡水烧好了,连换洗的衣服都找了出来。有一次,提前放假,我没有跟母亲预先打电话,回到了家,母亲和平常一样在地里,我习惯性的去门闩后面摸钥匙,没想到真在。后来我跟母亲提过好多次,钥匙不要放在门闩后面,这样不安全,可是我每次回家,一摸门闩,钥匙准在。
后来,先是爷爷出了这扇门,再也没进来,后来的父亲,再后来的奶奶。这扇门骤然间就老了很多,也冷清了很多,小爹当兵走了,哥哥当兵走了,再后来我考上大学,就更少推开这扇门。去年春节回家,推开门,门轴的声响就像年迈的老牛在暮色里的沉重的叹息,我蓦然间发现,小时候觉得那么高大的门居然也老了,并且还是那么的快,就像佝偻的母亲一样。四周走了走,邻家乡亲的门也老了,孩子读书的读书打工的打工,老人去世的去世病的病,只剩下这些迟暮的老门,还在张望,翘首,叹息。
梦里的这扇老门,钥匙一定还挂在门闩后面。随时准备,那一天我无法承受的时候,把思恋卷起来打包回家。不知道他还能经受多少风吹雨打的岁月,曾经庇护的人都已远走他乡,真剩下老门同飞燕走后的泥巢,佳人离去后的阁楼,树叶凋零后的枯树独自向着黄昏。也许,老门真的会化作一条小船,越过万水千山,在我的梦乡靠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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