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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的王国维

时间:2010/10/20 作者: 古城愚翁 热度: 94035
  —一个古稀老人的六十年读王史
  
  一
  
  这事,屈指已经整整六十年了。
  
  那时的我还在乡下读小学。记得是端午节的前三天,年迈的爷爷吩咐母亲做几个菜,然后恭恭敬敬地摆上供桌。那一双颤抖的手,开始点香、烧纸……
  
  一杯浊酒洒向干裂的土地。
  
  一脸悲戚的爷爷,在供桌前屈膝、叩头。
  
  供桌后面的墙上,挂着的是一张比爷爷年轻得多的陌生人的画像。
  
  一副忧郁的面孔。一双悲情的眼睛。那张陌生人的画像,直到今天想起来仍然让我感到一种沉沉的压抑。
  
  二
  
  爷爷告诉我,画像上的那个人叫王国维。他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学贯中西,著作等身。说到这里,爷爷指了指书架上的24卷《观堂集林》和一排《王静安先生遗书》,道:这些书都是他写的。他是我们中国最有知识的知识分子,最有学问的大学问家。
  
  可惜的是,这个大学问家刚刚年过五十就死了。
  
  死了?小小年岁的我大吃一惊。
  
  他是自杀的!爷爷沉痛地道:那是民国十六(公元1927)年的五月初三,端午节的前两天。在清华大学做教授的他,向同事借了五块钱,雇了一辆黄包车,一个人进了颐和园。然后,就投湖自尽了……
  
  整整二十三年了,唉!……说到这里,爷爷便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他是一个老实人,一个专心做学问的好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最有学问的人,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最苦命的人……
  
  三
  
  从那一年开始,我就知道了中国有这么一个王国维。他使爷爷感到骄傲,感到悲伤。死去二十多年了,爷爷还在为他而悲痛欲绝,而热泪盈眶。
  
  后来爷爷对我说,这都缘于他年轻时候与王国维的一面之交。
  
  那是光绪三十一(公元1905)年的暮春,王国维在苏州的江苏师范学堂任教,同时主编《教育世界》杂志。身为乡村教师的爷爷为了一篇关于儿童教育的文章,专程从苏北的家乡赶到苏州。在江苏师范学堂,他找到了主编《教育世界》的王国维。王先生看了他的稿子,很欣赏他的一些独到见解。他们是同龄人,又都关注乡村的儿童教育,有许多共同的理念。谈的很投机。他的那篇稿子被王先生留下了,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教育世界》一直没有刊登。后来江苏师范学堂的一位先生告诉爷爷,在他走后不久,王先生就辞职回他的海宁老家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爷爷一直为他那篇稿子的下落不明而耿耿于怀,也为王国维先生的离去而遗憾。
  
  回首往事,爷爷显得很伤感。对于一位小人物的那一面之交,后来的王国维肯定早就没有什么印象了。然而爷爷却一直牵挂着他,为他后来的命运而一洒悲戚、同情的热泪。
  
  他是我们读书人的楷模,也是中国文人的骄傲!爷爷对我道:这些年来,王国维在我的心里一直没有死。生逢乱世,生不逢时。一个人就是一根芦柴棒子,可以瘦得没有肉,但决不能没有骨头啊!
  
  四
  
  诚如爷爷所说,王国维是伟大的。他是一位集史学家、文学家、考古学家、词学家、金石学家、美学家、翻译理论家于一身的学术大师,为我们后人留下的著述达62种,批校的古籍逾200种。他在文学、史学上的成就,都是划时代的。一代文豪郭沫若曾经由衷地赞叹:“王国维遗留给我们的是他的知识的产品,那好像一座崔巍的楼阁,在几千年来的旧学的城垒上,灿烂放出了一段异样的光辉。”
  
  王国维又是很苦命、很可怜的。他出身于一个没落的望族。祖先虽然荣耀一时,但到了他降临人世的时候,家境已经十分清贫了。他想出国留学,但家里没有钱,只好到上海独闯天下。由于缺乏经济上的支撑,虽然事业有成,仍然一辈子寄人篱下。他四岁丧母,三十一岁丧妻。五个女儿死了四个,到了晚年又连丧两个爱子。人生之大不幸,全让他一个人给摊上了。
  
  天公如此不公,不由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
  
  五
  
  然而,我中学时代的一位政治老师却告诉我,王国维是一个前清的遗老。他反对革命,拥护帝制。清王朝被推翻十多年了,他还拖着一条丑陋的长辫子。对这种长着花岗岩脑袋的反动学术权威,我们应该坚决批判之。
  
  我感到迷茫,回家就问父亲:老师讲,王国维反对革命,拥护帝制。是反动学术权威,要我们坚决批判。怎么跟爷爷说的不一样呀?
  
  老师说的是对的。您爷爷年纪大了,思想跟不上形势了!在省级机关工作的父亲,说的话自然要与学校的政治老师保持一致。他对我道:您以后也别跟人家谈什么王国维了!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
  
  不要问为什么!父亲告诫我:您以后大了,经历的事情多了,自然就晓得了!……
  
  对父亲的话,我将信将疑。
  
  王国维究竟何许人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眼前都是一团虚虚幻幻的迷雾。
  
  六
  
  过了几年,我当兵了。那是上一世纪的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初,在我接触的人群中,没有什么人知道王国维。
  
  在我能够看到的书刊中,也见不到王国维的踪影。
  
  这个曾经被爷爷崇拜过的大学问家,渐渐从我的记忆中淡出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路过首都北京。在琉璃厂的一家旧书店里,我突然发现了一本叫做《人间词话》的旧书。
  
  这是王国维的一本名著,我不由如获至宝,喜出望外。赶紧把它买下,回到招待所就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
  
  这一个夜晚,王国维又在我的心中复活了。
  
  七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
  
  一打开这本有些破损的旧书,我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这是运用中国传统诗话方式所写的一部关于词的文学批评著作。在那精神食粮匮乏的年代,对于一个古典诗词的爱好者来说,得到这样一本好书,犹如雪中遇碳,久旱逢雨,那喜悦之心情是无法言表的。
  
  更何况,这是爷爷一直崇拜的王国维先生的名作。
  
  评判恰到好处,点击一针见血。其语言之精炼、蕴蓄之深厚、持论之精辟,无不显示了先生“不胜古人,不足与古人并”的气度。在我看来,这无异为中国古典文论之最独具异彩的一颗明珠。
  
  四十多年后的今天,重读这部论词名篇,我依旧有一种深深的震撼。正如一位研究王国维的专家所言,要理解二十世纪中国文论的发展,不能不首先理解这部《人间词话》;要确立中国文论在跨文化交流的世界文论格局中的地位,也不能不总结《人间词话》所内蕴的现代性经验;要确定21世纪中国文论的发展方向,还是不能不首先审视《人间词话》所提供的可能途径。
  
  那时候的我,被王国维彻底征服了。
  
  八
  
  在那一次《人间词话》的初读中,印象最深刻的是书中所提出的“三境界”说。
  
  从“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开始,到“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再到“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于词学而道出事业、学问和人生之真谛,确是大家的风范。追求——创造——成功,配之以三段古人的美词佳句,形象生动,耐人寻味。真是爱煞人也。
  
  这借词论学的“三境界”,这人生奋斗的“三境界”,非大词人说不出,非大学问家想不到,非成大事业者道不来。它像一道黑夜的闪电,让我看到了世道的艰难和光明。人生之路是曲折的,奋斗之后未必就是成功。但这无须悲观。一个有志气、有毅力的人,积多年之研究,而一旦感悟到宇宙人生之真理,乃天下第一等快事。又何必计较世俗上的成败得失呢?
  
  一百多年前的王国维,在融通中西中,以“境界”统词话,“化合”了一些西方哲人之说,开了中国文艺批评的新生面。他让我懂得,所谓艺术不只是享乐、安慰或者自娱自乐。艺术永远是天底下一桩最伟大的事业。
  
  九
  
  从此我就开始搜求王国维的著作。尽管很难,我还是孜孜以求。功夫不负有心人,不久我就在我服役的那个城市的一家旧书店,购得了先生的《人间词》和他的《红楼梦评论》。
  
  西窗落月荡花枝,又是人间酒醒梦回时。王国维一生的成就主要在学术,填词只是他一段时间的即兴之作。《人间词》中的一百多首词,让我看到了他那多愁善感的另一面。夜晚失眠的感受,旅行途中的寂寥。不被理解的孤独,痛失亲人的悲苦。悼亡,思友。伤春,悲秋。潮落潮生,几换人间世。依归人间,一梦钧天只惘然。一颗无法解脱的、永无休止的苦痛的灵魂,在上一世纪六十年代初,深深地震撼着我这一颗年轻而又好奇的心。
  
  在人们的印象中,王国维生性木讷,只知埋头做学问,不知道生活。在与人的交往中,“老实得像火腿一样”。读了他的一百多首词,走进他的内心世界,我看到的却是一个感情丰富、关注人生的国学大师。
  
  不被理解的孤独,实乃人生之大悲哀也。一叹!
  
  一0
  
  在那个社会剧烈动荡、人心无所适从的时代,王国维的理智与感情之间,发生着激烈的冲突。正是这种矛盾冲突的痛苦,成就了他的《人间词》。
  
  言近而旨远,意决而辞婉。往复幽咽,动摇人心。王国维的词,在前人似乎已经走尽的路上独辟蹊径,从而在中国词的发展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大师,本来就是一位诗人!
  
  一一
  
  接着读《红楼梦评论》。
  
  《红楼梦》是我国一部优秀的古典小说。我在上中学的时候读过一遍,但似懂非懂,谈不上有多深的理解。那时的我只以为,这是一本反映才子佳人的爱情小说。那卿卿我我的小资情调,今天已经不合时宜,已经没有多少现实意义的了。
  
  然而,王国维却告诉我:“《红楼梦》,哲学的也,宇宙的也,文学的也”!
  
  一部小说的意涵,竟然被提到如此的高度,倒是我原先没有想到的。先生继续他的论述:《红楼梦》是揭示人生苦痛的。这种苦痛往往是由于无休止的欲望,由于“自造”。也就是由于人生的一时之误,一念之误。这种“误”在世俗中的难以避免,造成了人生的种种悲剧。
  
  由此,王国维认为,“《红楼梦》一书,与一切喜剧相反,彻头彻尾之悲剧也”,“悲剧中之悲剧也”。
  
  一二
  
  王国维的《红楼梦》研究,为从哲学、美学和文学上去研究古代小说,开辟了一条新颖的、较为科学的学术研究道路。
  
  他第一次用近代西方人的观点,来评论中国古代最杰出的小说,并把《红楼梦》与他尊为“世界之大文学”的《浮士德》加以比较,不仅大大提高了小说在中国文学史上的位置,而且将《红楼梦》与西方文学名著并列,让中国的经典进入了世界文学之林。
  
  在这本评论中,作者不但是阐释《红楼梦》,而且同时也是在阐释中华民族的美学灵魂、民族灵魂。在这种阐释中,王国维借题发挥,道出了他的困惑、他的思考和他的希望。
  
  正是这样的一本《红楼梦评论》,揭开了《红楼梦》研究的新时代,进而成为“五四”新文化的先声。
  
  这样的王国维,会是思想保守的学究吗?
  
  一三
  
  在《红楼梦评论》的阅读中,我感受到了作者的目光之远大,思想之敏锐。如登高望远,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在那无书可读的年代,王国维让我有了一段精神充实的岁月。
  
  我忘不了分别多年的爷爷,在书信中向他老人家报告了我读王国维的心得和感受。
  
  没有想到的是,这却引起了他对我前程的担忧。他在信中再三告诫我,在这个年头,读王国维是不合时宜的。这对你的进步没有好处,就不要读了吧!
  
  不久父亲也来了信,态度更加严厉地道:读王国维是危险的!要跟上时代,就应该多读一些突出政治的书……
  
  我再一次陷入迷茫的大雾中,恍恍惚惚,不知所从。
  
  一四
  
  随着时局的发展,我也感觉到了王国维与这个时代的格格不入。爷爷和父亲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在时间的流转中,风声渐紧。不久,一场史无前例的风暴终于到来。不仅仅是王国维,许多专家、名人都被打成“牛鬼蛇神”。他们的著作则被当作“封资修”,遭到了熊熊烈火的无情批判。
  
  我那几本可怜的王国维,在被收缴后,于一个晚上被付之一炬。
  
  那个无眠的夜晚,我在北国荒原的秋风里眺望天空,欲哭无泪……
  
  一五
  
  又过了若干年,我从部队回到地方。在反反复复的风云变幻中,一颗僵化的灵魂几乎窒
  
  息。
  
  一场改天换地的变革,于无声处孕育。
  
  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十年浩劫终于成为历史。
  
  冰消了,雪融了。随着化雨的东风吹遍大地,人们又感受到了一股和煦温暖的春意。
  
  一六
  
  当王国维再次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一世纪的八十年代中期了。
  
  在爷爷去世的二十年后,父亲亦已年迈离休。一天,他兴冲冲地告诉我,他在新华书店
  
  看到了一本《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的书,是加拿大籍华裔学者叶嘉莹女士写的。他买了两本,一本是送给我的。
  
  这些年来,我们的社会理念被某些人给颠倒了!他叹了一口气,道:就拿这个王国维来说吧,明明是一个学问渊博的大学者,却偏偏说人家是什么“封资修”,是反动分子。貌似“革命”的“左”,害了多少有学问、有本事的好人啊!
  
  他还告诉我,就是因为看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他在“文革”中受到了急风暴雨式的批斗。爷爷留下的24卷《观堂集林》和一套《王静安先生遗书》,也在“文革”中被烧掉了。幸亏他老人家在风暴到来的前两年就死了,要不然,还不知道要遭受怎样的折磨呢!
  
  父亲说:当年我和您爷爷之所以反对您看王国维,就是因为怕您受牵累。现在不怕了,您可以好好看看关于王国维的书了。
  
  是的,风雨已经过去。今天,我们终于有了谈论王国维的自由。死了几十年的大学者,终于又重返我们这个人间了!
  
  一七
  
  从那时开始,王国维的著作及有关他的评论、传记,一本接一本的出版。我是逢王必买,逢王必看。二十多年来,常常沉浸在王国维的世界,简直成了一个“王迷”了。
  
  在王国维的传记及其著作中,我看到了在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苦难和灵魂的挣扎。正是人们眼中的这个“封建遗老”,构建了中国新史学的大厦,在诸多学术领域作出了划时代的贡献。
  
  我们看到,正是由于王国维及其同时代众多知识分子的埋头学术,才拯救了危亡中的中国传统文化。没有他们,古老的中华民族将失去最后一根赖以栖息的树枝。
  
  我忽然想起了当年爷爷说的,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最有学问的人,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最苦命的人……
  
  一八
  
  总以为王国维是一个痴迷于古纸堆、对世界大势不甚了解、思想极端守旧的老夫子,走近一瞧,才知道真实的王国维完全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迂腐。
  
  从六岁上私塾开始,自小就饱读经书。15岁成了当地一名最年轻的秀才,名列“海宁四才子”之首。但是他喜欢并专注的并非八股,而是那些与科举考试关系不那么密切的“前四史”。甲午战争后,他开始关心国家的命运,追求时髦的“新学”,进而在最后一次乡试中“不终场而归”。从那开始,他彻底断绝了科举的念头,从此走上了“独学”的道路。
  
  一个有着深厚国学功底的年轻人,却沉迷于当时西学与变革的思潮。王国维开始了他对主流社会的第一次叛逆。虽然这种叛逆是不自觉的,不彻底的。
  
  这一叛逆,让他在新学中有了令人刮目相看的成就。
  
  到上海以后,他在维新派主办的《时务报》谋食,不久留学日本。他曾经拜会维新派的头子康有为,后来又结交日本朋友。苦学外语。手抄《天演论》。读《盛世危言》,读康德,读叔本华,读尼采,甚至还读过马克思的《资本论》……不仅仅是读,还积极参加社会实践。年少时写文章批评当时的学界泰斗俞樾(俞平伯的曾祖父),几年之后又在是否开设哲学这门课程上挑战、批驳张之洞(主管教育的国家最高行政长官)。给家乡地方官写信,建议在海宁创办师范学堂。从日本归国后,主编中国第一个专门讨论教育的杂志《教育世界》……
  
  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热血满腔、报国有志的一代精英。
  
  一九
  
  对时局的关心,对历史规律的透彻了解和准确把握,更使我们看到了王国维那高人一等的才识和气魄。
  
  他是主张变法的。然而,对于变法中的一些人的浮躁作风和急于求成,他是不以为然的。早在变法开始前的三个多月,他就做出了准确的预言:“常谓此刻欲望在上者变法,万万不能。唯有百姓竭力做去,做得到一分就算一分。”
  
  听说有人提议禁止翻译西方的书报,他表示强烈反对:“若禁中国译西书,则生命已绝,将万世为奴矣!……”
  
  戊戌变法失败后,他与他的父亲谈到维新派的悲惨遭遇,“颇有扼腕、捶胸、搔首问天之慨”。在与朋友的交谈中,他对顽固派的倒行逆施痛恨不已,一针见血地道:国家“危亡在旦夕,尚不知病,并仇视医者,欲不死得乎!”
  
  辛亥革命后,尽管他作为一个学者,对被推翻的清王朝有着一种思想文化上的依依不舍,有怀旧情结,但对时局仍然有着清醒的认识。他深知,大清已经不可能复辟,一代王朝已成过去。他认为,这场推翻帝制的革命,必将“以共和始而以共产终”。也就是说,他已经意识到共产党最后会得天下的!
  
  目光敏锐,入骨三分。这样的人,头上怎么会拖着一根辫子呢?
  
  二0
  
  有人说,辫子是他对被推翻的大清王朝愚忠的标志,是他思想保守乃至反动的象征。
  
  也有人说,不对!连那个皇上都剪了辫子了,可见这辫子与是否效忠大清王朝没有必然的联系。更何况,据说他年少时在日本就已经剪过辫子了。此刻他之所以留起了辫子,只不过是向人们表示他的信念、节义和幽愤而已。
  
  辫子是他外表的一个重要部分,一方面固然表现了他的政治态度,另一方面(这才是最主要的),也表现了他在道德上的追求。表现了他的坚持操守,始终如一,决不见风使舵,与世俯仰。这种个性成就了他的事业,造就了他的高尚人格,但是也酿成了他最后的悲剧。
  
  从实质上看,他头上拖着的那一根辫子,只是形式上的。在精神上,他的辫子早就没有了。
  
  更多的人认为,这是大师留给世人的问号,是一个不可解的世纪之谜。
  
  二一
  
  他对传统文化的爱,决不是一个顽固派的爱,而是一个经历了现代洗礼的20世纪人的爱。他不仅不是“封建”、落后,反而是太“超前”了。
  
  在《论近年之学术界》一文中,他喊出了要“以人之道对人”的呼声,也许这就包含有我们今天所说的“以人为本”的意思。在那个时代,这无疑是对旧的封建势力蔑视人的基本权利的严正批判。
  
  这样的思想,够超前的了。
  
  不仅方法是现代的,思想感情也是现代的。这样的王国维,怎么会与守旧的遗老们混在一起,一心一意的“保皇”呢?
  
  我曾经就这个问题,向也在读王国维的父亲请教。
  
  他老人家认为,王国维生活在封建时代,从小就泡在传统儒学的酱缸里。他不是一个革命家,而只是一个学者。忠君的思想根深蒂固。虽然在理智上,他也知道帝制的灭亡不可避免。但在思想感情上,他是无法与封建帝王彻底决裂的。
  
  还有,他始终生活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生活在一个只晓得忠君、不知道时代发展潮流的遗老遗少的圈子里。他只结交这样的朋友。这是他的社会地位和思想感情所决定的,没有办法。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忠君”、“保皇”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
  
  再有,就是推翻帝制之后政局的混乱。本来,王国维也是反封建的。他反对尊孔,反对孔教专制,提倡研究自由。他的反对辛亥革命,并不是反对结束封建帝制,而是反对所采取的暴力革命的形式。特别是辛亥革命后的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各地土匪横行,没有一个安定的环境。没有王道乐土,没有专心做学问的环境。他深感失望,看不到一点光明。这就难免会怨恨革命,想起过去帝制下的种种“好处”来。
  
  重要的是,他是一个痴迷于传统文化的学者,是中国学界的一座高峰。能够在学术上做出那么大的贡献,领先世界。这就很伟大了。对于这样伟大的学者,我们是不能用进步与保守这类概念来评价的。他毕竟不是政治家,又是生活在那样一个时代。我们对他不应该有更高的苛求。
  
  二二
  
  再次读他的《人间词话》。那简洁、通达的文字,那深厚、老到的韵致,那旷世奇音,让我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艺术魅力。
  
  古典诗词发展到晚清时代,已经是夕阳西下。正如当代著名学者孙郁所言,独有王国维,以其哲人的目光和深入的悟性,在诗风日衰的近代,对旧文学发出了深切的心灵呼应,且道前人未道之言,梳理了中国诗词的历史,在理性境界上别开生面,其大家风范表现得酣畅淋漓。
  
  入乎其内,跃乎其外。以一种有别于前人的别样的目光反观词林,风华正茂的王国维便有了洋洋大观的气势。通古博今的年轻学子,把西洋哲学融化于东方文化的情韵里,其言词中流动着一种浩瀚而深切的美。
  
  精妙的评说,让人读后幡然醒悟。一双慧眼,为世人指点迷津。洒脱隽永,妙语连珠。在历代词人的优劣中,悟心性自然和修炼之功。以哲人目光审视诸物,文字的后面是巍然的大气。
  
  在古木参天的词林里,我看到了一个学者从容散步的高超风范。
  
  二三
  
  读《咏史二十首》,读《戊戌杂诗》,读《宋元戏曲考》,读《殷周制度论》,读《流沙坠简》,读《古史新证》……这些年,我一直在王国维的世界里艰难地跋涉。
  
  这么些年来,尽管我读的只是王著的一部分,且一知半解,朦朦胧胧。但是,从“独上高楼”,到“衣带渐宽终不悔”,再到“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我还是在王国维说的三种境界中,领略了一道道奇异而又多彩的风光。
  
  这么多艰深的论著,让我感受到了一个大学问家的浩瀚和深邃。
  
  正如一个作家(记不住名字了)所言,人与意义的维度的凸现以及由其而导致的灵魂痛苦,使得他洞穿了人类全部的历史。于是,他以自己的思想点燃起生命的火炬,照亮了学术界沉闷的天空。
  
  对清末民初那一段历史的“悲凉之雾”,能够呼吸而领会者,今天看来,也只有一个王国维而已。
  
  二四
  
  “今宵梦在故乡做,依旧故乡在梦里”。“体素羸弱、性复忧郁”的王国维,在希望与恐惧、幻觉与醒悟、空想与梦境之中,开创了中国的生命美学。
  
  在叔本华、尼采的哲学中摸爬滚打了一番,他开始向我们展示了他的内心世界。一次次读他的诗、词、词话和《红楼梦评论》,我一回又一回被深深地震撼。
  
  有着几千年根基的、正统的“文以载道”的观念,在他这里受到了质疑。那天才的悟性,深刻的哲理,让人不能不折服。在他看来,一切的文学与艺术,不应该是政治的工具,更不应该是道德的工具。文学就是文学。艺术就是艺术。美就是美。它们有着自身的价值与神圣的位置。
  
  他一心追求的是“境界”,是“最上”,是“独绝”。他渴慕的是人生高处的独绝风光。
  
  他的主张是为审美而审美,为文学而文学,为艺术而艺术。
  
  “生百政治家,不如生一大文学家”。这让我想起了西方贝多芬说的,大意是:在历史上,部长们、帝王将相们成百上千,而作为音乐家的贝多芬只有一个!
  
  这是何等地自负,又是何等地傲视人间的权贵!
  
  不经意间,他成了20世纪新思想、新文化的另类,另一个源头,成了清末民初中国学术界的一个历史的奇迹。
  
  二五
  
  在对王国维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之后,在重新打开他的《人间词话》、《人间词》和《红楼梦评论》之后,我又第一次阅读了他的《叔本华与尼采》、《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等一系列的论文。
  
  它我看到了生活在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一个中国文人的苦难的灵魂。
  
  在对天才、无用、古雅及境界的系列论述中,王国维揭开了20世纪中西美学沟通的序幕。在接受叔本华、尼采影响的过程中,他建构了自己的一套既迥异于西方,却又中西合璧、古今融汇,让人耳目一新的、新世纪的、中国的人本—艺术美学。
  
  在他的艺术美学论述中,处处充满着以忧生意识为核心的生命感悟。
  
  在他的艺术美学的语言中,处处都在诉说着人生的沉郁、凄美与醒悟。
  
  二六
  
  “黯淡谁能知汝恨,强颜入世苦支离”。在王国维的数量不多的诗词中,我更看到了一个中国文人不胜悲苦的心灵世界。
  
  新与旧的较量,中与西的矛盾,无时不在他的头脑中左冲右突。在一种身不由己的厮拼中,他陷入了一种哲学与诗美、理智与情感的强烈撞击之中。
  
  一面拼飞,一面哀哭;一面求索,一面悲吟;一面向世界和未来进取开拓,一面向自我和过去退缩逃遁。他天才而自恃,博学而独识。为了驱退眼前的黑暗,从西天盗来火种,在照亮了从古老山林出行的路径的同时,却烧毁了他自己。
  
  意在天上,境在人间。最高的哲学抽象与具体的情景描绘融为一体,在审美的意趣中陷入了人生苦痛的深渊而不能自拔。
  
  “人间地狱真无间,死后泥洹枉自豪……”他的痛苦已经不是我们这些俗人所能感受得到的痛苦,而是天才的痛苦,或谓智者的痛苦。
  
  一个悲苦的沉吟者向我们走来。
  
  他是真正的悲观主义者,一个比叔本华更为彻底的悲观主义者。他的灵魂只能在更加黑暗的时空里挣扎。
  
  二七
  
  王国维所生活的时代,是一个黑暗的时代。在那样一个时代,一切天才人物的悲剧都是不可避免的。
  
  也许是不知所措,也许是悔不当初,他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忧伤。“人生过处唯存悔,知识增时只益疑”。对生命的思考让他掉进了一个黑色的漩涡。他的敏锐使得他意识到了痛苦的存在。他不想在绝望中面对生命的虚无。
  
  他只能选择逃避。“书成付与炉与火”,对他是一种不得已的选择。为了忘记昨天的哀痛,1912年的一个晚上,他把自己行箧中的100多册《静庵文集》付之一炬。
  
  从文学和哲学的阵地撤离之后,尽弃前学,专治经史。他终于在古史的考据之中安顿了下来。
  
  在新学的大潮中奋进、搏斗了十多年之后,他退缩了,回归了。
  
  也有人说,这是他对当时社会主流的再一次叛逆。
  
  从“忧生”到“忧世”,从“无用之用”到“经世致用”,从反对官本位的专制体制到留恋被推翻的大清王朝,从不无新潮的近代人文本位倒退到儒生道统本位。经过一番轮回,一根人格独立之“毛”最后仍然归附到了权力政治这张“皮”上。
  
  对王国维来说,这里却是别有一番天地。在日本的那几年,“成书之多,为一生冠”。“厚地高天,侧身颇觉平生左。小斋如舸,自话回旋可”……无奈中透露出一种些许的满足。如果能够通过对这些古纸堆、古文物中“纯粹知识”的研究来摆脱生活中的烦恼,倒也不失为一种不错的人生方式。
  
  真没想到,这第二次的叛逆竟然使他再一次硕果累累。由此,他登上了近代中国学术研究的最高峰,
  
  他是做大学问的。有史癖但不迂腐,读书多但不吊书袋。以考据的目光公正地看历史,不以古人的是非为是非。在每一个领域,他都是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在新旧时代的夹缝里,他再一次实现了一个重大的人身转换。他那不朽的价值,再一次留在古老的中国文字里,而且在一不小心中成了新史学的开山。
  
  可是,在人们的喝彩声中,他能求得灵魂的解脱吗?
  
  从那异国他乡的一弯残月中,我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二八
  
  读一位思想家、文学家,不能仅仅着眼于文字方面。要了解一个天才人物,我们就必须透过文字,读他的生命活动,读他的心,进而读出文字背后的深意。如果只流于咬文嚼字、表面文章,那就进入不了天才人物的内心。
  
  读王国维,尤其如此。
  
  他是做大学问的。首治哲学、美学和伦理学,第一个向国人介绍了西方的叔本华和康德。这一时期撰写的《红楼梦评论》,开创了近代文学批评的新范式。后来转向词曲创作,先后完成了《人间词话》和《宋元戏曲史》等名作,引导了百万后学。再后来,转向古史研究,树立了以甲骨证史的成功典范,成就了新史学的一座高峰。
  
  他所代表的,是一个信仰维度阙如的民族试图在学术上超越学术强国的强烈愿望。对他来说,这个愿望似乎实现了。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一切所谓的成功或曰辉煌,到头来不过是一场虚幻,一次最为惨重的失败。
  
  尽管他“独上高楼”,然而最终天涯仍然没有望尽,高楼也没有到顶。
  
  这是一个民族的悲剧,深刻的内伤。没有硝烟,却是同样的残酷,刻骨铭心。
  
  一切危机不仅仅是来自社会层面,而且也是来自心灵的黑暗。
  
  王国维之所以没有能够走得更远,原因是多方面的。究其根本,显然是由于他在精神上仍然站得太低。他的思考明显缺乏一种起码的内在力量和精神皈依,缺乏一颗能够包容苦难、战胜苦难的灵魂。
  
  于是,他是成也痛苦,败也痛苦。饱更忧患转冥顽,伤心最是近高楼。生命,在他这里进入了一种孤立无援的绝境。
  
  这是传统的中国文人的历史的局限。梦醒了,“解脱之事,终无可能”了,王国维的死也就成为必然的了。作为那时候中国的第一号老实人,他也实在是别无选择。
  
  二九
  
  在报上看到了王国维故居对外开放的消息,父亲从他定居的那个县城挂来一个电话。他说,要了解王国维,不仅要看他的传记,看他的书,最好还要到他的家乡、他的故居走一走,看一看。现在,他的故居开放了,离你们南京又不是太远,您应该抽个时间去亲身感受一下。
  
  父亲说的有理。于一个深秋的午后,我来到了浙江省的海宁市。
  
  次日上午,从市区出发,一个小时后便到了杭州湾边的盐官镇了。王国维的故居在该镇西南的周家兜。据说是在他10岁的时候,从双仁巷迁过来的。
  
  经过修葺的故居粉墙黛瓦,坐北朝南,大门前几盆四季常绿的植物青翠欲滴,映衬得故居分外端庄。门楣的上方,“王国维故居”几个大字庄严而肃穆。故宅前,大师的雕像以十分简洁的线条,勾勒出了先生中年的形象:瓜皮帽、宽边眼镜、长衫马褂,有点老学究的味道。
  
  寻觅着先生的脚步,我一步步走进大师早年的梦。
  
  三0
  
  轻轻地跨进故居的大门。第一进是三楹平房,雕花门窗,木质板壁,古色古香。前厅正中置放王国维的半身铜像,一幅“苍松万年春”图悬挂厅正中,画两边是笔力遒劲的条幅:“发前人所未能发,言腐儒所不敢言”。这是郭沫若先生在《评鲁迅与王国维》一书中,对王国维高度概括的评价。厅中,还有著名书法家沙孟海先生题写的“广业甄微”匾额,表达了沙老对王国维博学多才的敬仰。
  
  关于王国维的陈列分三个部分:(一)介绍王国维故乡、家世及其生平;(二)介绍王国维的主要学术成就,陈列王氏各种著作和手稿;(三)是国内外专家、学者关于王国维的论著。
  
  平房后面是一小天井,然后就是三楹楼房。楼上先生的书房里,一张书桌临窗而放,几个书橱里,摆放着已经发黄的书本以及几件瓷器。隔窗而望,前面就是浩浩荡荡的钱塘江。
  
  在那西风东渐的年代,大师年轻的心灵一定是孤独的,其内心世界的悲苦也可想而知。后来他感受到的“五十之年、只欠一死”,决不是偶然的。
  
  三一
  
  据介绍,王氏一族乃江南名门之后。他们的远祖王禀,是北宋的一个都统,于靖康元年(公元1126)奉命坚守太原。金兵围城,浴血奋战多日。后太原失陷,王禀率兵与金人巷战,身受数十处战伤,宁死不降。最后怀抱宋太宗画像,带着长子王荀,从容赴汾水而自沉。由于王禀的英勇抗金,支撑了靖康危局,宋高宗赵构得以南下临安(杭州),建立南宋朝廷。高宗感念王的功劳,追封其为安化郡王,谥忠壮。追赠其子王荀为右武大夫、恩州刺史。王禀的另外两个儿子,也被加封了官职。再后来,王禀的孙子王沆也受到召见,并传旨在海昌(盐官)建造“安化坊”,成为朝廷恩赐的宅第。从此,王家便成了海宁的望族……
  
  王氏家族远祖的这段光荣历史,对王国维一生的影响之大,是不言而喻的。远祖头顶那耀眼的光环,使他对自己的血统感到自豪、自信、自负。士可杀而不可辱的气节,从容赴死、为国尽忠的信念,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深深植根于他的潜意识了。为了让后人记住这段家史,先生后来还专门撰写了《补家谱忠壮公传》。他的一生“淡名利,寡言笑,笃志坟典,一本天性”,也许正是由于这种文化氛围的长期熏陶和潜移默化的结果。
  
  三二
  
  童年的王国维是不幸的。那一年10月,他还不到三周岁,母亲便撒手归天。父亲因为在外地谋食,只能把他和他的姐姐托付给亲友照管。从小就失去母爱的他,其“体素羸弱、性复忧郁”就是难免的了。
  
  这样的性格一旦形成,就很难改变。对他一生的影响,是非常巨大的。
  
  在父亲王乃誉的精心安排下,刚刚六岁的王国维就上了私塾,接受中国传统的启蒙教育。他天性聪慧,刻苦用功。15岁就成了当地一名最年轻的秀才,名列“海宁四才子”之首。但是他喜欢并专注的并非八股,而是那些与科举考试关系不那么密切的“前四史”。甲午战争后,他开始关心国家的命运,追求时髦的“新学”,进而在最后一次乡试中“不终场而归”。从那开始,他彻底断绝了科举的念头,从此走上了“独学”的道路……
  
  面对着他放大了的照片和他的塑像,我仔细端详着大师的眼睛,希望从他沉郁的目光里听到他的心声,从他忧郁的眼神里寻觅一个中国文人的秘密。
  
  不知不觉已经是黄昏。火红的晚霞烧红了杭州湾的上空,习习的海风送来了秋的清凉。
  
  后楼窗外,一株桂花树正开得烂漫,花枝格外茂盛。三三两两的游客,在王国维早年的梦境中留连忘返,不愿离去。
  
  在西下的夕阳中,一只失行的孤雁越过天空。
  
  走出王国维的故居,我在盐官镇的街道上行走。钱塘潮仍然是那样波澜壮阔,汹涌澎湃。大师的许多往事,从眼前一幕幕流过。“苦觉秋风欺病骨,不堪宵梦续尘劳”。这使我不由想到先生当年关于“潮落潮生,几换人间世”的人生感慨。20世纪已经过去了,先生离世也已八十多年。虽说浪花依旧,然而此处早已换了主人。面对物是人非、人去楼空的苍凉,我不禁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感叹。
  
  三三
  
  人间烦恼难解脱,伤心最是近高楼。古纸堆、古文物中的求索,虽然暂时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使得他忘记了眼前的种种不快和苦难。但这只是他对于痛苦的一种暂时的缓解,其灵魂深处的黑暗仍然一如既往,时时让他寝食难安。
  
  梦,总是要醒的。当他意识到“解脱之事,终无可能”,意识到时局的动荡已经让他无法再做学问的时候,他的死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对于王国维来说,也实在是别无选择。
  
  三四
  
  从盐官镇回到南京,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作为一个精通国学、以拯救中国文化为己任的王国维,对自己的生命是非常珍惜的。他明白自己的责任,对于国学又有着非常浓厚的兴趣。他常常告诫自己,要抓紧,要努力,一定要在有生之年,在振兴东方文化上创不朽之巨业,成一家之绝学。
  
  他自信自己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条件完成多年的夙愿。
  
  然而,民国十二(公元1923)年4月16日,逊帝溥仪的一道“谕旨”,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由于儿女亲家罗振玉的引见和幕后活动,王国维以一名“诸生”的身份入选“南书房行走”,成了下台皇帝的一位“师傅”。他兴冲冲地走进了紫禁城,以为在这里可以看到更多的皇家档案和历史资料,看到外面看不到的典籍,他的学术研究也许因此而更上一层楼了。
  
  但是,没有多久,他就彻底失望了。
  
  三五
  
  起初,王国维对于逊帝溥仪对他的赏识和破格重用是十分欣喜、感激涕零的。在“行走”的任上,他忠于职守,为已经下台的皇帝提出许多建议,并多次上疏。但是,刚刚成年的“圣上”哪里顾得上听他的唠叨。他的一次次上疏,也就不可避免地无疾而终了。
  
  再有,就是宫中的勾心斗角更让他心烦意乱。为扳倒政治对手,举荐王国维入宫的罗振玉及其同伙,要他为他们呈递奏折。只有利害冲突,没有是非判断。他身不由己,于不经意间滑入一个政治的旋涡。他在无奈中感到痛苦不堪。
  
  他多次致信罗振玉,表示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罗振玉总是要他安心,劝他坚持。他感到极端的无聊,以致连罗振玉代托的奏本也搁置不送了。几十年的友谊,也因此而产生了难以弥合的裂缝。
  
  这裂缝的出现,让王国维陷入更大的苦恼。
  
  他的悲剧性结局已经是很难避免的了。
  
  三六
  
  父亲对我说,王国维是学术中人。一个搞学术研究的人,一旦陷入政治斗争的旋涡,就很难逃脱被这旋涡吞灭的命运。
  
  1924年10月,投向南方革命党的直系军阀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逊帝溥仪被赶出紫禁城。遭遇此变,扈从废帝出宫的王国维心如刀绞。既然做了皇帝——尽管是已经被废的皇帝——的“行走”,就应该为主子分忧解难。自己没有这个能力,眼睁睁地看着主子“遭难”,他心里的滋味实在难以承受。
  
  一种根深蒂固的“忠君”思想,一种思想文化上的恋旧情结,像蛇一样地死死地缠绕着他的心灵。
  
  他终于想到了死。近年人生的种种不如意,使得他早就心灰意冷。他想撒手西归,了此残生,再也不到这个世界来了。
  
  他的自杀方案刚刚准备实施,便被家人发现。妻子儿女总动员,其高度警惕和严格的监视护理,使他简直是寸步难行,无从下手。
  
  迫于无奈,他只得放弃方案的实施,向家人作出了决不自杀的保证和承诺。
  
  我不死了!他一声苦笑:你们放心地去活吧!
  
  三七
  
  那一天的晚上,他久久难眠。他想到了两年前,想到了那天深夜为前辈沈曾植老先生去世而撰写的挽联:
  
  是大诗人,是大学人,是更大哲人,四照炯心光,岂谓微言绝今日;
  
  为家孝子,为国纯臣,为世界先觉,一哀感自己,要为天下哭先生。
  
  挽联所述,不正是他此刻心灵的写照吗?
  
  望着南方的天空,他心潮难平。
  
  三八
  
  不久,胡适通过废帝溥仪又下了一道“诏书”,让王国维到清华大学国学院任教。
  
  结束了南书房“行走”的他,又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
  
  “离此人海,计亦良得。”从此,可以一边教书、传道,一边专心做学问了。离开是非之地,他多少有一些如释重负的轻松。
  
  脑后依旧拖着的那条辫子,成了清华一道亮丽的风景。人们理解他性格上的偏执,对于他的学问和人格,给予了充分的尊重。
  
  在讲授《古史新证》的同时,他继续考释他的金文甲骨文字,并开始了对元史的研究。他的“二重证据法”,开启了史学研究的新时代。学术上的辉煌,使他的社会影响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然而,这并没有改变他那悲苦的命运。1926年9月26日,他最喜欢的长子潜明在上海病逝,年仅27岁。悲痛欲绝中,他的儿女亲家、也是他最好的朋友罗振玉,据说是由于一场又一场的“误会”,向他发来了一封“绝交书”。
  
  人间风雨太无情。他那平静的外表下,正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挣扎。
  
  三九
  
  这里,不能不说说他的挚友罗振玉。
  
  想当年,在他年纪轻轻、刚到上海闯天下的时候,是罗振玉及时伸出了援助之手,在经济上慷慨解囊,精神上百般鼓励。三番五次,送他到日本留学。回国后,又处处给予关照,让他到师范学校任教,主编《教育世界》。
  
  在后来的战乱中,又是罗振玉带着他东渡日本,为他提供大量的甲骨、文物和众多的文字资料,让他在一个崭新的学术领域大显身手。
  
  是罗振玉,给了他一根能够撬动地球的“杠杆”。
  
  可以说,没有罗振玉,也就没有作为国学大师的王国维。
  
  王国维的辉煌中,也包含着罗振玉的心血、汗水和大量的付出。
  
  三十年的合作,三十年的友谊。罗与王,已经我中有你、你中有我,难分彼此了。
  
  可是,这样一对朋友,却在他们的晚年闹翻了。
  
  四0
  
  两个人的矛盾,起于一些在今天看来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儿子死了,儿媳妇——也就是罗振玉的女儿——回娘家去了。由于婆媳之间的不和,闹的两家都不大开心。王国维在办理儿子的海关恤金等遗款时,委托在沪的老友,通过银行将钱全数汇至天津罗家。
  
  没有想到的是,负气的罗振玉拒绝了他的好意。两亲家你来我往,打起了笔墨官司,以致闹到了“绝交”的程度。
  
  对于王国维这样一个老实、迂腐、遇事总爱较真的人来说,其精神上的创伤是显而易见的。一气之下,他把罗振玉的所有来信,一把火全烧了。
  
  四一
  
  转眼之间,就到了1927年。
  
  这一年四、五月间,国民革命军下徐州。当年逼废帝出宫的冯玉祥部,正引兵出潼关,败奉军于河南。直鲁危急,北京大恐。
  
  面对风去变幻的时局,王国维十分忧虑和不安。在一次闲谈中,他从一位同仁的口中得知,湖南的叶德辉——也是一个做学问的人——被革命政府枪毙了。还有,国学大师章太炎的家产,也已被革命政府藉没……
  
  革命中发生的这些事,本来并不难理解。然而由于王国维对革命的隔膜,再加上种种谣传,便使他在思想上产生了抵触、惊恐和不安。
  
  他感叹:大乱已经开始。我辈只能做砧板上的小鱼了……
  
  太压抑,情感中恍惚的东西多,抑郁的东西多,令人感到内心总有一些排除不去的孤寂。
  
  清醒而绝望,深刻而灰暗,博大而落魄,大概是他此时精神最核心的形态。
  
  生逢乱世,在劫难逃!他不由一阵叹息。
  
  一位学生对他道:先生不必忧虑。实在不行,可以到我们家乡的山沟里避难……
  
  到山沟里?那里有我们需要的书吗?王国维一声苦笑:我们这些做学问的,若是没有书,活着又能何为?还不是跟死了的差不多?
  
  学生无言以对。
  
  接着,他在这个学生的扇子上题写了陈宝琛的一首《落花》诗:
  
  春归莫怪懒开门,及至开门绿满园。
  
  鱼楫再寻非旧路,酒家难问是空村……
  
  四二
  
  悲剧之所以发生,除了时代原因之外,还由于他那内向型、抑郁型的主体性格。
  
  他追求完美,但是却难以达到理想。喜欢幽居独处,不爱热闹。感情细腻,内心活动丰富。不善交际,不愿意出头露面,平时好象总是忧郁不乐。心里有话不想对人说,碰到陌生人就觉得拘束。常常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情而情绪波动。对于新事物的理解比较迟缓。好钻牛角尖。遇到难题总是举棋不定,优柔寡断。碰到危险情境,常常有一种恐惧感。
  
  当代学者陈明远认为,这种个性适合坐冷板凳,研究复杂的学问。可以成为大学者,作出常人难以企及的贡献。但是面对激烈动荡、错综复杂的社会巨变,他往往躲避到象牙塔,悉心营造自己钻研学术的安乐窝。一旦面对“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的威胁,则表现出“士可杀而不可辱”的凛然气节,令人扼腕叹息!
  
  四三
  
  时局的动乱,打破了校园的宁静。偌大的清华,已经没有一个学者的容身之处了。
  
  挚友的绝交,更使得王国维心乱如麻。虽然时候已经是初夏,他依然感到一股透骨的寒意。想到了叔本华说的,人生是一种迷误,人间的一切都是空虚。他忽然有了一种大彻大悟的感觉。
  
  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他又忽然想到了《红楼梦》,想到了林黛玉。质本洁来还洁去,该离开这个污浊的泥沟了。
  
  三年前那个念头,再次在他的心中复活。
  
  一场震撼国人的世纪悲剧,看来就要发生了……
  
  四四
  
  一个秋天的黄昏,出了清华园的大门,我在通往颐和园的大路上行走。
  
  八十多年前,路没有这么宽,也没有这么平坦。记得是五月初三,也就是端午节的前两天,我看到面容安详的王国维,在黄包车上悠闲地望着远方的树林。我不知道他那时在想些什么。只见他默默无语,正襟危坐。
  
  世道上“人心厌乱已极”。古纸堆里有新天地,却难得“静安”。
  
  外表的平静里,是内在的毁灭。
  
  长歌当哭,奈何欲哭无泪。
  
  像是赴一场盛宴,他义无返顾地跨进了颐和园的大门。
  
  据说这里就是鱼藻轩,就是王国维舍身赴死之处。当年的石舫已经不复存在。在我的眼前,湖水依旧是那么宁静,碧波依旧在阳光下荡漾。
  
  八十多年过去了,谁还记得一个学者那惊心动魄的一跳呢?
  
  四五
  
  王国维死了。那一年,那一天,他在“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和“道术为天下裂”的电闪雷鸣中死了。
  
  他是被绝望所吞噬的。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那字字滴血、句句含泪的遗书,道尽了时代交替中一个知识分子的无限辛酸。
  
  理性王国与现实王国的冲突已经无法调和,生存的天空变得黯淡无光。
  
  一个旧式文化人的生存之路,被历史终结。他带着深切的焦虑,走向了人生最苦的大泽。
  
  崩溃的是一部心灵史。
  
  留下的是一种不堪回首的精神创伤,是一个跨越世纪的隐痛,是一曲震撼几代人心灵的合唱。
  
  看似懦弱的他,勇敢地面对一个前人及同时代人都无力解决的问题,最终终于不可避免地被这个问题所毁灭。他一生的燃烧和最后的爆炸,在我们的精神领域树起了一座永远的丰碑。
  
  20世纪的中华民族,失去了一颗伟大的灵魂。20世纪的中国,也因此而诞生了一个永远的神话。
  
  在他的身后,是一部死去了的历史。
  
  四六
  
  对于王国维的死因,八十多年来一直是众说纷纭。
  
  有说是被南方的革命军吓死的。有说是叔本华的哲学造就了他的自杀情结。有说是殉清的。有说是被他的朋友罗振玉逼死的,还有人说是殉纲纪文化的。
  
  似乎都有一点,又似乎不全是。他的死,是一个旧式文人在世纪震荡中的必然结果。
  
  生灭原知色即空,眼看顷国付东风……
  
  世界是空还是色,先生非有且非无……
  
  王国维死了。他的死,应该是他那弱小生命在人间的辉煌一搏。
  
  当人们争相以革命、暴力、斗争来创造事业的辉煌的时候,王国维却以他的黯然自沉为纷纭的历史标志出生命的向度。潘知常先生认为,它是生命之于历史的拒绝,也是死亡之于生命的见证。作为先知,惟独他看出了世纪的不可爱、历史的颓败并且已经洞悉一切。他虽然没有拿起镰刀斧头,但仍然是不惜以自己的微弱身躯来撞击地狱的大门,以他全部的生命点燃了灵魂的火炬。
  
  不死的国学大师,不死的王国维!
  
  四七
  
  第二天下午,再次走进清华园,为的是看一看王国维先生的纪念碑。
  
  风和日丽,古木参天。八十多年过去,人们还记得当年这位名闻中外的国学大师吗?问了几个年轻的学子,都说不知道。又问了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也是摇了摇头:碑?什么碑?没听说过!
  
  飞转的时光,真的磨去了一切?今天的师生们,竟然都不晓得他们的校园里,曾经有这么一位国学大师,有这么一个纪念碑吗?
  
  碑者,悲也。先生之寂寞,斯文之坠地是可想而知的。
  
  在这个当代中国最高学府的林荫道上,走着的都是一些号称“时代精英”的、来去匆匆的学子们。王国维如果地下有知,他一定会想,这些现代人的头脑里,装的又是怎样的灵魂呢?
  
  四八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王国维的纪念碑已经耸立到了我的面前。
  
  灰色的楼,绿色的树。青色的碑,蓝色的天。。“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几个隶字清晰入目。
  
  是的,是王先生的碑!我的脚步忽然变得沉重起来。
  
  啊,王国维!我为您而来,我已经感受到这里冰冷的心灵气息了。
  
  真够安静的,这里本来是一个可以安心做学问的地方。树木环合,没有俗人的干扰。可是,做学问的大家却一个一个的走了。八十多年,先生的碑就静静地耸立在这里,傲视着人间的风云变幻。
  
  一个融汇了中西文化精神的文化巨子,沉睡于文化的历史之中。这些年来,他已经看透了世界上的芸芸众生,世俗的利禄也早已淡化到历史的黑洞里。
  
  据历史记载,先生的纪念碑于他辞世两周年的时候,由学校筹款建立。碑身约高七尺,挺立在两棵槐树之间,色呈漆黑,表示哀思之意。碑文由陈寅格先生亲撰,梁思成拟式,马衡篆额。名书家林志钧书丹,名刻家李桂藻刻字。当年就有“校园第一碑“的美誉。八十多年中,历经诸多沧桑变化。“文革”中被推倒、拖走,不知所终。如今眼前见到的这座石碑,是后人在原处重新树立的。
  
  流年变迁,古槐依旧。清风吹过,树影婆娑。让人感叹的是,这块本来为怀念一代国学宗师而修建的石碑,竟然承担了如此多的世事沧桑,赋予了如此多的意蕴。历史的辛酸,真的是一言难尽的了!
  
  瞻望良久,转到碑后,碑后上刻篆书“海宁王先生之碑铭”几个大字,下面小字刻的就是鼎鼎大名的陈寅恪先生撰写的纪念碑文:“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
  
  读着陈寅恪先生的碑铭,不由心潮起伏。王国维一生所从事的“空前绝业”,今天还有传人吗?有着几千年历史的国学,今天还能发扬光大吗?
  
  想到此,我不由泪眼模糊……
  
  四九
  
  从北京回到南京,不觉又过去三个多月了。清华园王国维纪念碑上的铭文,让我想到了六十年前爷爷的那一次祭奠,想到了二十多年前父亲送我的那一本《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王国维没有死。他活在爷爷的心中,活在父亲的心中,如今也活在我的心中,活在中外学者的心中,活在千千万万有良知的中国人的心中。
  
  这一天晚上,我开始读刚刚到手的陈鸿祥先生的《王国维传》。朦朦胧胧中,它让我走进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境……
  
  五0
  
  在一种虚无缥缈的幻境中,吟诵着“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爷爷在向我走来。
  
  爷爷!……我赶紧扑了上去。
  
  爷爷搂着我,一滴热泪滴在我的脸上。他忽然高兴地问我,您还在读王国维吗?
  
  是的!我回答道:我在读陈鸿祥先生的《王国维传》。
  
  很好!爷爷高兴地告诉我:今天给您带来一个人,一个您最想看到的人!
  
  一个我最想看到的人?莫非是……
  
  我赶紧抬头看去,只见他的身后站着一个脑后拖着辫子的老人。头戴瓜皮帽,身着布长衫,一副圆而稍大的近视眼镜架在鼻梁上……呵,王国维先生,果真是我日思夜想的王国维先生!
  
  我赶紧上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道:大师!……
  
  王国维赶紧拉着我的手,道:我只是您爷爷的朋友,不是什么大师!你们的所谓大师,我是避之惟恐不及的!您就叫我先生好了……
  
  先生!……我道:我想对您做一次采访,请教一些问题。可以吗?
  
  可以,可以!王国维道:按道理,我是不管你们人间闲事的。看在您爷爷的面子上,今天就破例了!……
  
  五一
  
  在我的这次采访中,王国维滔滔不绝,谈了许多。只是一觉醒来,全都丢到爪洼国去,一点也记不得了。
  
  没有带录音机,如今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不过我还是记得一点,那就是他再三告诫我的几句话:
  
  古老的中国文化,正面临灭绝的危机。
  
  再过五十年,也许就找不到一个懂得四书五经的人了。
  
  到了那时候,太阳也许还是那个太阳。但是,中华民族却再也不是原先的中华民族了!
  
  泉水一旦干枯,大地就会开裂。泪,是无济于事的……
  
  最后,奉劝读者诸君的是:梦中所言,千万当不得真!
  
  要想理解王国维,还是要认真读他的著作……
  
  (2010年8——9月,于南京雨花台下秋乐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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