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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是人间留不住——追思王国维

时间:2010/10/17 作者: 古城愚翁 热度: 96338
◎ 一
  
  一个文人的自杀,自古就是人生的悲剧,历史的悲剧。然而,关于您,人们尊敬的国学大师,一个很有才气、很有学问的大学者,一个文化界之巨子,学术界诸多山峰中之珠穆朗玛,怎么也会走上这条终结自己生命的绝路呢?
  
  据说您是爱护生命、反对自杀的。您曾经赞赏佛陀的“天上地下,惟我独尊”。您曾经认为,人生是美好的,“不须惆怅近黄昏”。您曾经主张,要尊重人的生命,要“以人之道对人”。一个在事业上如日中天的智者,一条在人生道路上奋斗不息的汉子,怎么一下子就在一湾池水中自我了结了呢?
  
  啊,王国维!我为您感叹,为您惋惜,为您悲戚。为了您,我在这秋风萧瑟的夜晚一
  
  洒热泪。
  
  对您,我在由衷的敬仰之余,心中总是有点儿惆怅,有点儿遗憾。
  
  敬仰的是您的学问,惆怅的是您的突然离去,遗憾的是您对自己生命的舍弃。
  
  您是怎样走上这样一条不归之路的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和困惑,我登上了一辆开往盐官镇的汽车。
  
◎ 二
  
  汽车在一条宽阔而又平坦的高速公路上行驶。清风习习,海滨的空气凉爽而宜人。这一天是农历的八月十八,兴奋的游人们谈论着就要看到的钱塘大潮。
  
  我默默地望着窗外,对人们热议中的大潮毫无兴致。我来盐官镇,不是为的看潮,而是想拜访王国维的故居,想从他的故居中寻找大师早年的活动足迹,还想从他早年的足迹中破解一个大学问家的自杀之谜。
  
  第一次知道王国维,已经是六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的我还在乡下读小学。记得是端午节的前两天,年迈的爷爷吩咐母亲做几个菜,然后恭恭敬敬地摆上供桌。那一双颤抖的手,开始点香、烧纸……
  
  一杯浊酒洒向干裂的土地。
  
  一脸悲戚的爷爷,在供桌前屈膝、叩头。
  
  供桌后面的墙上,挂着的是一张比爷爷年轻得多的陌生人的画像。
  
  一副忧郁的面孔。一双悲情的眼睛。那张陌生人的画像,直到今天想起来仍然让我感到一种沉沉的压抑。
  
  爷爷告诉我,画像上的那个人叫王国维。他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学贯中西,著作等身。说到这里,爷爷指了指书架上的24卷《观堂集林》和一排《王静安先生遗书》,道:这些书都是他写的。他是我们中国最有知识的知识分子,最有学问的大学问家。
  
  可惜的是,这个大学问家刚刚年过五十就死了。
  
  整整二十三年了,唉!……爷爷一声长长的叹息之后,道:他是一个老实人,一个专心做学问的好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最有学问的人,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最苦命的人……
  
◎ 三
  
  从那一年开始,我就知道了中国有这么一个王国维。他使爷爷感到骄傲,感到悲伤。死去二十多年了,爷爷还在为他而悲痛欲绝,而热泪盈眶。
  
  后来爷爷对我说,这一切都是由于他年轻时候与王国维的一面之交。
  
  那是光绪三十一(公元1905)年的暮春,王国维在苏州的江苏师范学堂任教,同时主编《教育世界》杂志。身为乡村教师的爷爷为了一篇关于儿童教育的文章,专程从苏北的家乡赶到苏州。在江苏师范学堂,他找到了主编《教育世界》的王国维。王先生看了他的稿子,很欣赏他的一些独到见解。他们是同龄人,又都曾经是晚清的秀才,对乡村教育有许多共同的理念。谈的很投机。他的那篇稿子被王先生留下了,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教育世界》一直没有刊登。后来江苏师范学堂的一位先生告诉爷爷,在他走后不久,王先生就辞职回他的海宁老家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爷爷一直为他那篇稿子的下落不明而耿耿于怀,也为王国维先生的离去而遗憾。
  
  回首往事,爷爷显得很伤感。对于一位小人物的那一面之交,后来的王国维肯定早就没有什么印象了。然而爷爷却一直牵挂着他,为他后来的命运而一洒悲戚、同情的热泪。
  
  他是我们读书人的楷模,也是中国文人的骄傲!爷爷对我道:这些年来,王国维在我的心里一直没有死。生逢乱世,生不逢时。一个人就是一根芦柴棒子,可以瘦得没有肉,但决不能没有骨头啊!
  
◎ 四
  
  诚如爷爷所说,王国维是伟大的。他是一位集史学家、文学家、考古学家、词学家、金石学家、美学家、翻译理论家于一身的学术大师,为我们后人留下的著述达62种,批校的古籍逾200种。他在文学、史学上的成就,都是划时代的。一代文豪郭沫若曾经由衷地赞叹:“王国维遗留给我们的是他的知识的产品,那好像一座崔巍的楼阁,在几千年来的旧学的城垒上,灿烂放出了一段异样的光辉。”
  
  王国维又是很苦命、很可怜的。他出身于一个没落的望族。祖先虽然荣耀一时,但到了他降临人世的时候,家境已经十分清贫了。他想出国留学,但家里没有钱,只好到上海独闯天下。由于缺乏经济上的支撑,虽然事业有成,仍然一辈子寄人篱下。他四岁丧母,三十一岁丧妻。五个女儿死了四个,到了晚年又连丧二子。人生之大不幸,全让他一个人给摊上了。
  
  天公如此不公,今天想起来,仍然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
  
◎ 五
  
  盐官镇终于到了。一下汽车,我便直奔周家兜的王国维故居。
  
  周家兜在盐官镇的西南。据说在他10岁的时候,他们一家就从双仁巷的老宅迁过来了。这个地方乃“一水之尽头”,北临小河,流水潺潺入耳。南隔城墙,与钱塘江遥遥相望。其幽静舒适的环境,确实是一个读书人家的最佳选择。
  
  我们不能不佩服王国维父亲的眼光。
  
  经过修葺的故居粉墙黛瓦,坐北朝南,大门前几盆四季常绿的植物青翠欲滴,映衬得故居分外端庄。门楣的上方,“王国维故居”几个大字庄严而肃穆。故宅前,大师的雕像以十分简洁的线条,勾勒出了先生中年的形象:瓜皮帽、宽边眼镜、长衫马褂,有点老学究的味道。
  
  寻觅着先生的脚步,我一步步走进大师早年的梦。
  
◎ 六
  
  轻轻地跨进故居的大门。第一进是三楹平房,雕花门窗,木质板壁,古色古香。前厅正中置放王国维的半身铜像,一幅“苍松万年春”图悬挂厅正中,画两边是笔力遒劲的条幅:“发前人所未能发,言腐儒所不敢言”。这是郭沫若先生在《评鲁迅与王国维》一书中,对王国维高度概括的评价。厅中,还有著名书法家沙孟海先生题写的“广业甄微”匾额,表达了沙老对王国维博学多才的敬仰。
  
  关于王国维的陈列分三个部分:(一)介绍王国维故乡、家世及其生平;(二)介绍王国维的主要学术成就,陈列王氏各种著作和手稿;(三)是国内外专家、学者关于王国维的论著。
  
  平房后面是一小天井,然后就是三楹楼房。楼上先生的书房里,一张书桌临窗而放,几个书橱里,摆放着已经发黄的书本以及几件瓷器。隔窗而望,前面就是浩浩荡荡的钱塘江。
  
  据介绍,王氏一族乃江南名门之后。他们的远祖王禀,是北宋的一个都统,于靖康元年(公元1126)奉命坚守太原。金兵围城,浴血奋战多日。后太原失陷,王禀率兵与金人巷战,身受数十处战伤,宁死不降。最后怀抱宋太宗画像,带着长子王荀,从容赴汾水而自沉。由于王禀的英勇抗金,支撑了靖康危局,宋高宗赵构得以南下临安(杭州),建立南宋朝廷。高宗感念王的功劳,追封其为安化郡王,谥忠壮。追赠其子王荀为右武大夫、恩州刺史。王禀的另外两个儿子,也被加封了官职。再后来,王禀的孙子王沆也受到召见,并传旨在海昌(盐官)建造“安化坊”,成为朝廷恩赐的宅第。从此,王家便成了海宁的望族……
  
  王氏家族远祖的这段光荣历史,对王国维一生的影响之大,是不言而喻的。远祖头顶那耀眼的光环,使他对自己的血统感到自豪、自信、自负。士可杀而不可辱的气节,从容赴死、为国尽忠的信念,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深深植根于他的潜意识了。为了让后人记住这段家史,先生后来还专门撰写了《补家谱忠壮公传》。他的一生“淡名利,寡言笑,笃志坟典,一本天性”,也许正是由于这种文化氛围的长期熏陶和潜移默化的结果。
  
◎ 七
  
  童年的王国维是不幸的。那一年10月,他还不到三周岁,母亲便撒手归天。父亲因为在外地谋食,只能把他和他的姐姐托付给亲友照管。从小就失去母爱的他,其“体素羸弱、性复忧郁”就是难免的了。
  
  这样的性格一旦形成,就很难改变。对他一生的影响,是非常巨大的。
  
  在父亲王乃誉的精心安排下,刚刚六岁的王国维就上了私塾,接受中国传统的启蒙教育。他天性聪慧,刻苦用功。15岁就成了当地一名最年轻的秀才,名列“海宁四才子”之首。但是他喜欢并专注的并非八股,而是那些与科举考试关系不那么密切的“前四史”。甲午战争后,他开始关心国家的命运,追求时髦的“新学”,进而在最后一次乡试中“不终场而归”。从那开始,他彻底断绝了科举的念头,从此走上了“独学”的道路……
  
  面对着他放大了的照片和他的塑像,我仔细端详着大师的眼睛,希望从他沉郁的目光里听到他的心声,从他忧郁的眼神里寻觅一个中国文人的秘密。
  
  不知不觉已经是黄昏。火红的晚霞烧红了杭州湾的上空,习习的海风送来了秋的清凉。
  
  后楼窗外,一株桂花树正开得烂漫,花枝格外茂盛。三三两两的游客,在王国维早年的梦境中留连忘返,不愿离去。
  
  在西下的夕阳中,一只失行的孤雁越过天空。
  
  走出王国维的故居,我在盐官镇的街道上行走。钱塘潮仍然是那样波澜壮阔,汹涌澎湃。大师的许多往事,从眼前一幕幕流过。“苦觉秋风欺病骨,不堪宵梦续尘劳”。这使我不由想到先生当年关于“潮落潮生,几换人间世”的人生感慨。20世纪已经过去了,先生离世也已八十多年。虽说浪花依旧,然而此处早已换了主人。面对物是人非、人去楼空的苍凉,我不禁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感叹。
  
◎ 八
  
  告别了“潮落潮生”的盐官镇,我于次日的中午来到了久违的上海。
  
  南京路上,商楼鳞次栉比。五光十色,车水马龙。遥想当年,年纪轻轻的王国维初到上海,面对十里洋场的花花世界,一定是感触良多。
  
  这里是他的人生起步之地。
  
  刚到上海的时候,他在维新派创办的《时务报》的报馆里担任校对、司书。正是在这里,王国维遇到了影响他一生的恩师、挚友罗振玉。罗先生安排他在东文学社就读,后又帮助他到日本留学。归国后,他做翻译,搞研究,写文章,任教通州师范,主编《教育世界》……一直得到罗振玉的关照、提携和帮助。
  
  这里又是他的人生辉煌之地。
  
  在这里,他开始接触并研究叔本华、尼采等西方哲学,先后翻译、撰写、出版了一系列传世文章。在这里,他主编《学术丛编》,投入甲骨文字的研究与考释,其二考一论(《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及其《续考》和《殷商制度论》)轰动学界,进而成为新史学的一代宗师。
  
  可惜的是,他在上海的活动旧址,已经被岁月的烟尘掩埋。在他自沉八十多年之后,我们只能在黄浦江畔回首往事,徒唤一声奈何、空发一声感叹了。
  
  惜哉,悲哉!
  
◎ 九
  
  离开上海,我又登上了奔赴北京的快速列车。为的是到清华园看一看王国维的纪念碑。
  
  那里,是他那苦难人生的最后一站。
  
  列车在飞奔。大师的悠悠往事,像一出出电视连续剧,从我的眼前缓缓流过。
  
  王国维是1923年5月25日从上海北上的。他这次赴京,是奉诏去给已经下台的皇帝做“南书房行走”。
  
  南书房,是皇帝读书的地方,在故宫乾清门的西南。行走,就是入植办事的地方。清朝惯例,凡在南书房供职者,大都为进士、翰林出身,而且多是以学问渊博著称的人物。
  
  王国维获此“殊荣”,顿感受宠若惊。以一介布衣,骤然做了皇上的“近臣”,哪怕这皇上是已经被推翻了的,他对这“殊遇”仍然感到兴奋异常。中国士大夫对皇权的这种根深蒂固的依附心理,真的让我们的王国维不知道如何走自己的路了。
  
  从那时开始,王国维的悲剧结局就已经注定了。从此,他的每一步都是踏在走向自我毁灭的路上。
  
  王国维之所以兴奋,也许还有另外一个方面的考虑。那就是,可以借这个机会到宫廷见一见“内府藏器”,读一些在外间无法见到的“秘中书”。这,对一个有志于文史研究的学者,是非常重要的。
  
  但是,这仅仅是他的一个美好的愿望。没有多久,他就失望了。
  
◎ 一0
  
  在紫禁城“行走”的任上,他忠于职守,为已经下台的皇帝提出许多建议,并多次上疏。但是,刚刚成年的“圣上”哪里顾得上听他的唠叨。他的一次次上疏,也就不可避免地无疾而终了。
  
  再有,就是宫中的勾心斗角更让他心烦意乱。为扳倒政治对手,举荐王国维入宫的罗振玉及其同伙,要他为他们呈递奏折。只有利害冲突,没有是非判断。他身不由己,于不经意间滑入一个政治的旋涡。他在无奈中感到痛苦不堪。
  
  他多次致信罗振玉,表示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罗振玉总是要他安心,劝他坚持。他感到极端的无聊,以致连罗振玉代托的奏本也搁置不送了。几十年的友谊,也因此而产生了难以弥合的裂缝。
  
  这裂缝的出现,让王国维陷入更大的苦恼。
  
  他一步步走进了人生的死胡同。
  
◎ 一一
  
  王国维是学术中人。一个搞学术研究的人,一旦陷入政治斗争的旋涡,就很难逃脱被这旋涡吞灭的命运。
  
  1924年10月,投向南方革命党的直系军阀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逊帝溥仪被赶出紫禁城。遭遇此变,扈从废帝出宫的王国维心如刀绞。既然做了皇帝——尽管是已经被废的皇帝——的“行走”,就应该为主子分忧解难。自己没有这个能力,眼睁睁地看着主子“遭难”,他心里的滋味实在难以承受。
  
  一种根深蒂固的“忠君”思想,一种思想文化上的恋旧情结,像蛇一样地死死地缠绕着他的心灵。
  
  此刻,他那灰暗的心情潮湿到了极点。他想到了死。
  
  叔本华关于“人生就是悲剧”的哲学,在他的心头终于死灰复燃。近年人生的种种不如意,使得他早就心灰意冷。他想撒手西归,了此残生,再也不到这个世界上来了。
  
  他的自杀方案刚刚准备实施,便被家人发现。妻子儿女总动员,其高度警惕和严格的监视护理,使他简直是寸步难行,无从下手。
  
  迫于无奈,他只得放弃方案的实施,向家人作出了决不自杀的保证和承诺。
  
  我不死了!他一声苦笑:你们放心地去活吧!
  
◎ 一二
  
  那一天的晚上,他久久难眠。他想到了两年前,想到了那天深夜为前辈沈曾植老先生去世而撰写的挽联:
  
  是大诗人,是大学人,是更大哲人,四照炯心光,岂谓微言绝今日;
  为家孝子,为国纯臣,为世界先觉,一哀感自己,要为天下哭先生。
  
  挽联所述,不正是他此刻心灵的写照吗?
  
  望着南方的天空,他心潮难平。
  
◎ 一三
  
  皇上已经自身难保,王国维的“南书房行走”,自然也就走不下去了。
  
  他不得不离开宫廷。
  
  离开故宫后,恰巧遇到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成立。经胡适、顾颉刚等人竭力推荐,废帝溥仪又下了一道“诏书”,王国维担任了这个国学研究院的导师。从此,他就住在清华园的西院之16号及18号。。
  
  一种新的生活又开始了。
  
  “离此人海,计亦良得。”从此,可以一边教书、传道,一边专心做学问了。离开是非之地,他多少有一些如释重负的轻松。
  
  脑后依旧拖着的那条辫子,成了清华一道亮丽的风景。人们理解他性格上的偏执,对于他的学问和人格,给予了充分的尊重。
  
  在讲授《古史新证》的同时,他继续考释他的金文甲骨文字,并开始了对元史的研究。他的“二重证据法”,开启了史学研究的新时代。学术上的辉煌,使他的社会影响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然而,这并没有改变他那悲苦的命运。1926年9月26日,他最喜欢的长子潜明在上海病逝,年仅27岁。悲痛欲绝中,他的儿女亲家、也是他最好的朋友罗振玉,据说是由于一场又一场的“误会”,向他发来了一封“绝交书”。
  
  人间风雨太无情。他那平静的外表下,正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挣扎。
  
◎ 一四
  
  这里,不能不说说他的挚友罗振玉。
  
  想当年,在他年纪轻轻、刚到上海闯天下的时候,是罗振玉及时伸出了援助之手,在经济上慷慨解囊,精神上百般鼓励。三番五次,送他到日本留学。回国后,又处处给予关照,让他到师范学校任教,主编《教育世界》。
  
  在后来的战乱中,又是罗振玉带着他东渡日本,为他提供大量的甲骨、文物和众多的文字资料,让他在一个崭新的学术领域大显身手。
  
  是罗振玉,给了他一根能够撬动地球的“杠杆”。
  
  可以说,没有罗振玉,也就没有作为国学大师的王国维。
  
  王国维的辉煌中,也包含着罗振玉的心血、汗水和大量的付出。
  
  三十年的合作,三十年的友谊。罗与王,已经我中有你、你中有我,难分彼此了。
  
  可是,这样一对朋友,却在他们的晚年闹翻了。
  
◎ 一五
  
  两个人的矛盾,起于一些在今天看来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儿子死了,儿媳妇——也就是罗振玉的女儿——回娘家去了。由于婆媳之间的不和,闹的两家都不大开心。王国维在办理儿子的海关恤金等遗款时,委托在沪的老友,通过银行将钱全数汇至天津罗家。
  
  没有想到的是,负气的罗振玉拒绝了他的好意。两亲家你来我往,打起了笔墨官司,以致闹到了“绝交”的程度。
  
  对于王国维这样一个老实、迂腐、遇事总爱较真的人来说,其精神上的创伤是显而易见的。一气之下,他把罗振玉的所有来信,一把火全烧了。
  
◎ 一六
  
  转眼之间,就到了1927年。
  
  这一年四、五月间,国民革命军下徐州。当年逼废帝出宫的冯玉祥部,正引兵出潼关,败奉军于河南。直鲁危急,北京大恐。
  
  面对风去变幻的时局,王国维十分忧虑和不安。在一次闲谈中,他从一位同仁的口中得知,湖南的叶德辉——也是一个做学问的人——被革命政府枪毙了。还有,国学大师章太炎的家产,也已被革命政府藉没……
  
  革命中发生的这些事,本来并不难理解。然而由于王国维对革命的隔膜,再加上种种谣传,便使他在思想上产生了抵触、惊恐和不安。
  
  他感叹:大乱已经开始。我辈只能做砧板上的小鱼了……
  
  太压抑,情感中恍惚的东西多,抑郁的东西多,令人感到内心总有一些排除不去的孤寂。
  
  清醒而绝望,深刻而灰暗,博大而落魄,大概是他此时精神最核心的形态。
  
  生逢乱世,在劫难逃!他不由一阵叹息。
  
  一位学生对他道:先生不必忧虑。实在不行,可以到我们家乡的山沟里避难……
  
  到山沟里?那里有我们需要的书吗?王国维一声苦笑:我们这些做学问的,若是没有书,活着又能何为?还不是跟死了的差不多?
  
  学生无言以对。
  
  接着,他在这个学生的扇子上题写了陈宝琛的一首《落花》诗:
  
  春归莫怪懒开门,及至开门绿满园。
  
  鱼楫再寻非旧路,酒家难问是空村……
  
◎ 一七
  
  悲剧之所以发生,除了时代原因之外,还由于他那内向型、抑郁型的主体性格。
  
  他追求完美,但是却难以达到理想。喜欢幽居独处,不爱热闹。感情细腻,内心活动丰富。不善交际,不愿意出头露面,平时好象总是忧郁不乐。心里有话不想对人说,碰到陌生人就觉得拘束。常常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情而情绪波动。对于新事物的理解比较迟缓。好钻牛角尖。遇到难题总是举棋不定,优柔寡断。碰到危险情境,常常有一种恐惧感。
  
  当代学者陈明远认为,这种个性适合坐冷板凳,研究复杂的学问。可以成为大学者,作出常人难以企及的贡献。但是面对激烈动荡、错综复杂的社会巨变,他往往躲避到象牙塔,悉心营造自己钻研学术的安乐窝。一旦面对“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的威胁,则表现出“士可杀而不可辱”的凛然气节,令人扼腕叹息!
  
◎ 一八
  
  时局的动乱,打破了校园的宁静。偌大的清华,已经没有一个学者的容身之处了。
  
  挚友的绝交,更使得王国维心乱如麻。虽然时候已经是初夏,他依然感到一股透骨的寒意。想到了叔本华说的,人生是一种迷误,人间的一切都是空虚。他忽然有了一种大彻大悟的感觉。
  
  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他又忽然想到了《红楼梦》,想到了林黛玉。质本洁来还洁去,该离开这个污浊的泥沟了。
  
  三年前那个念头,再次在他的心中复活。
  
  一场震撼国人的世纪悲剧,看来就要发生了……
  
◎ 一九
  
  一夜风驰电掣,列车终于抵达首都北京。走出车站,我便直奔清华大学而来。
  
  落叶纷纷的黄昏,在清华园通往颐和园的大路上行走。
  
  八十多年前,路没有这么宽,也没有这么平坦。记得是五月初三,也就是端午节的前两天,我看到面容安详的王国维,在黄包车上悠闲地望着远方的树林。我不知道他那时在想些什么。只见他默默无语,正襟危坐。
  
  世道上“人心厌乱已极”。古纸堆里有新天地,却难得“静安”。
  
  外表的平静里,是内在的毁灭。
  
  长歌当哭,奈何欲哭无泪。
  
  像是赴一场盛宴,他义无返顾地跨进了颐和园的大门。
  
  据说这里就是鱼藻轩,就是王国维舍身赴死之处。当年的石舫已经不复存在。在我的眼前,湖水依旧是那么宁静,碧波依旧在阳光下荡漾。
  
  八十多年过去了,谁还记得一个学者那惊心动魄的一跳呢?
  
◎ 二0
  
  王国维死了。那一年,那一天,他在“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和“道术为天下裂”的电闪雷鸣中死了。
  
  他是被绝望所吞噬的。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那字字滴血、句句含泪的遗书,道尽了时代交替中一个知识分子的无限辛酸。
  
  理性王国与现实王国的冲突已经无法调和,生存的天空变得黯淡无光。
  
  一个旧式文化人的生存之路,被历史终结。他带着深切的焦虑,走向了人生最苦的大泽。
  
  崩溃的是一部心灵史。
  
  留下的是一种不堪回首的精神创伤,是一个跨越世纪的隐痛,是一曲震撼几代人心灵的合唱。
  
  看似懦弱的他,勇敢地面对一个前人及同时代人都无力解决的问题,最终终于不可避免地被这个问题所毁灭。他一生的燃烧和最后的爆炸,在我们的精神领域树起了一座永远的丰碑。
  
  20世纪的中华民族,失去了一颗伟大的灵魂。20世纪的中国,也因此而诞生了一个永远的神话。
  
  在他的身后,是一部死去了的历史。
  
◎ 二一
  
  对于王国维的死因,八十多年来一直是众说纷纭。
  
  有说是被南方的革命军吓死的。有说是叔本华的哲学造就了他的自杀情结。有说是殉清的。有说是被他的朋友罗振玉逼死的,还有人说是殉纲纪文化的。
  
  似乎都有一点,又似乎不全是。他的死,是一个旧式文人在世纪震荡中的必然结果。
  
  生灭原知色即空,眼看顷国付东风……
  
  世界是空还是色,先生非有且非无……
  
  王国维死了。他的死,应该是他那弱小生命在人间的辉煌一搏。
  
  当人们争相以革命、暴力、斗争来创造事业的辉煌的时候,王国维却以他的黯然自沉为纷纭的历史标志出生命的向度。潘知常先生认为,它是生命之于历史的拒绝,也是死亡之于生命的见证。作为先知,惟独他看出了世纪的不可爱、历史的颓败并且已经洞悉一切。他虽然没有拿起镰刀斧头,但仍然是不惜以自己的微弱身躯来撞击地狱的大门,以他全部的生命点燃了灵魂的火炬。
  
  不死的国学大师,不死的王国维!
  
◎ 二二
  
  第二天下午,再次走进清华园,为的是看一看王国维先生的纪念碑。
  
  风和日丽,古木参天。八十多年过去,人们还记得当年这位名闻中外的国学大师吗?问了几个年轻的学子,都说不知道。又问了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也是摇了摇头:碑?什么碑?没听说过!
  
  飞转的时光,真的磨去了一切?今天的师生们,竟然都不晓得他们的校园里,曾经有这么一位国学大师,有这么一个纪念碑吗?
  
  碑者,悲也。先生之寂寞,斯文之坠地是可想而知的。
  
  在这个当代中国最高学府的林荫道上,走着的都是一些号称“时代精英”的、来去匆匆的学子们。王国维如果地下有知,他一定会想,这些现代人的头脑里,装的又是怎样的灵魂呢?
  
◎ 二三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王国维的纪念碑已经耸立到了我的面前。
  
  灰色的楼,绿色的树。青色的碑,蓝色的天。。“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几个隶字清晰入目。
  
  是的,是王先生的碑!我的脚步忽然变得沉重起来。
  
  啊,王国维!我为您而来,我已经感受到这里冰冷的心灵气息了。
  
  真够安静的,这里本来是一个可以安心做学问的地方。树木环合,没有俗人的干扰。可是,做学问的大家却一个一个的走了。八十多年,先生的碑就静静地耸立在这里,傲视着人间的风云变幻。
  
  一个融汇了中西文化精神的文化巨子,沉睡于文化的历史之中。这些年来,他已经看透了世界上的芸芸众生,世俗的利禄也早已淡化到历史的黑洞里。
  
  据历史记载,先生的纪念碑于他辞世两周年的时候,由学校筹款建立。碑身约高七尺,挺立在两棵槐树之间,色呈漆黑,表示哀思之意。碑文由陈寅格先生亲撰,梁思成拟式,马衡篆额。名书家林志钧书丹,名刻家李桂藻刻字。当年就有“校园第一碑“的美誉。八十多年中,历经诸多沧桑变化。“文革”中被推倒、拖走,不知所终。如今眼前见到的这座石碑,是后人在原处重新树立的。
  
  流年变迁,古槐依旧。清风吹过,树影婆娑。让人感叹的是,这块本来为怀念一代国学宗师而修建的石碑,竟然承担了如此多的世事沧桑,赋予了如此多的意蕴。历史的辛酸,真的是一言难尽的了!
  
  瞻望良久,转到碑后,碑后上刻篆书“海宁王先生之碑铭”几个大字,下面小字刻的就是鼎鼎大名的陈寅恪先生撰写的纪念碑文:“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
  
  读着陈寅恪先生的碑铭,不由心潮起伏。王国维一生所从事的“空前绝业”,今天还有传人吗?有着几千年历史的国学,今天还能发扬光大吗?
  
  想到此,我不由泪眼模糊……
  
◎ 二四
  
  从北京回到南京,不觉又过去三个多月了。清华园王国维纪念碑上的铭文,让我想到了六十年前爷爷的那一次祭奠。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王国维没有死。他活在当年爷爷的心中,如今也活在我的心中,活在中外学者的心中,活在千千万万有良知的中国人的心中。
  
  这一天晚上,我开始读刚刚到手的陈鸿祥先生的《王国维传》。朦朦胧胧中,它让我走进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境……
  
  (2010年9月于南京雨花台下秋乐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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