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儿不嫌娘丑,狗不嫌家贫。可是,当我决意要写写家乡的时候,充溢心潮的却是忧患多余于赞美,苦涩胜于甘醴。
我的家乡地处陇东一个十年九旱的偏僻山村——贡马井。据史料记载,在明代以前,这里曾是一个草长莺飞,“风吹草地见牛羊”的绝佳牧场,因为朝庭放养贡马而得名。然而,仅仅数百年后,它已是人老珠黄,被岁月冲刷、镂刻而成为一副干瘪的僵尸,当显示中再也寻不到任何值得炫耀的蛛丝马迹的时候,贫穷便成了憨实的家乡父老唯一传播的话题。
我记事有印象始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那时还正处于公社集体化,水荒是刻于我童心最深的死结。那时,全村十三户人家,仅有三眼水窖,如果雨水充沛,这三眼水窖是足以养活家乡的人畜的,因为那三眼水窖大得怕人,最大的一眼足有四丈多深哩。然而,上天似乎不曾慷慨过,因此,一年大多的时间,三眼水窖总是干裂着嘴唇,于是,离村子五里山涧的一口井便成了村人唯一的取水处。然而,由于方圆数里再也难觅这样的淡水井,护井便成了父辈们一项十分重要且艰巨的工作。
五爷是护井队长,大多时日,他都和几个村民住在井旁搭建的窝棚里,随时提防着外村人来偷水。那是怎样的一口井呀,深不过盈尺,宽不过二尺,井底有三股毛线似的水眼汩汩地冒着,一昼夜也就是二三十担水,勉强维持村人的用水。即便村人每月初一都要在井前烧香祷告,甚至献上整只鸡,但那三股水眼丝毫也没有加粗的意思。村人是憨实淳朴的,然而,因了水,村人变得十分的自私,甚至不理喻。
为了争水,打架是常有的事。因这是淡水,家乡人又有嗜喝罐罐茶的习惯,为了讨得一担水,很多外村人对五爷都是尊敬有加,甚至偷偷送他锅盔或茶叶,可倔强的五爷仍是一概不允。终于一天夜里,几个外村青年为要一桶水和五爷打了起来,并打断了五爷的腿,那是唯一一次村人为捍卫井水而引发的大争斗。我们一群孩子赶到的时候,一切早已过去,惟有五爷躺在架子车上漫骂,因疼而愤极度扭曲的脸恐怖的骇人。水,胜于生命!从那时起,我从心底里对水存有了敬畏。
后来,我考上了学,第一次远离家乡到南方,面对满目的青山绿水,我坐在火车上为家乡丑陋的容颜独自流下了泪,如果乾坤有情,把南方的神韵分羹一匙给家乡,那该多好啊!可这仅仅是如果。如今,“121”雨水集流的实施,虽然暂时缓解了吃水难的尴尬,然而,这种靠看天脸色过日子的生活,心里总是不踏实。不怕万一,就怕一万,于是,那口滋养了村人的老井,在村人的精心呵护下,仍如我儿时的原貌,唯一区别的就是不再有人守护,为此而折腿的五爷,如果地下有灵,不知做何感想!
水荒是困惑家乡的头号杀手,其次便是饥饿。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贫穷与饥饿总是联系在一起的,家乡也不例外。缺粮最厉害的时候是在七十年代中期,虽说父辈们“战天斗地”,劳动的场面“宏大壮观”,但粮食总不见多。每至青黄不接的时期,村里近乎家家断粮。有道是“穷则思变”,星夜偷盗在村里演绎成共开化的集体作案。二爷是头,白天踩好点,晚上便带着村里的青壮年到邻村的田里偷摘豆角、掏洋芋,回来后分给每家每户,大人们便急急地生火煮熟,将已迷糊的确孩子从被窝里拉起,吃上一顿饱饭。等天亮后,一切又恢复了原样,该干啥干啥,好象根本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那时我还小,做这种事是决不允许参加的,我只是从父母的口中得知,其实,他们每晚出去都是很辛苦的。首先是防人,一旦发现,后果是很严重的。其次是销毁证据。他们通常是分成两拔,一拔拿着东西回家,一拔除弄净脚印外,还要故意向相反的方向走,甚至走到邻村的入口再倒走回来,每每会晚来两三个小时。现在想起来,也真是难为了他们。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的家乡父老,为了生计,竟也在实践中熟练地运用“孙子兵法”,这也应证了智慧的一半来自实践的道理。
八十年代中期,家乡实行了责任包产制,获得完全自由的农民情绪一下子高涨不少,随之而来的便是村民大肆的开荒种田,昔日的荒山秃岭被开膛破肚。然而,广种的希冀却并没有让村民兴奋,相反,付出数倍劳力的村民,收获的仍是贫穷,于是,“广种薄收”便演绎成村民自我安慰的籍口。孰不知土地一如人,缺少了足够的营养的土地,哪有力气生长呢?然而,这还不算,更为村民头疼的是一年中沙尘暴的天气多了,他们抱怨苍天的怪唳,却从不追究自己就是罪魁祸首。村民拉开了山岭的胸膛,大山咋不生气呢?
到了九十年代,退耕还林的实施,让家乡的父老乡亲总算明白了贫困的原因。精耕细作,科学种田的村民终于尝到了丰收的喜悦,家乡的日子总算好过了,许多村民从窑洞搬到宽敞明亮的瓦房,窑洞,在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后,终于清闲下来,逐渐幻化成子孙们瞻仰的古董。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我成为村里历史上第一个跳出农门的人,接着两个、三个……跟我差不多的孩子,在饱尝了贫困折磨之后,发愤读书,孤注一掷,相继跳出农门,走出大山。至今,我仍记着妈妈在我因饿向她要当时无法提供的馍馍时说的话:“娃啊,好好念书,书念好了,啥都有了。”现在每回味起这句话,我的心里总会涌出一阵酸楚。可以肯定的说,村里跳出农门的人,大多是听说过这句话的。
如今,村里的生活已大为改善,可是人口却仅有原来的一半,因为好多跳出农门的人已将父母迁到外地。每次回到家乡,同族人谈论这个话题,谁都会生发感慨,可是我却认为,,也许消失一个村庄,从某种意义上讲并非是坏事。如果真的这样,我的家乡也唯有留在记忆中了。然而值得庆幸的是,关于家乡的故事,在我的许多散文里都能寻到答案,我会将它们连同这篇文章,留于善于读书的人们,以便于他们在幸福的时光里,能体谅父辈偶尔与时代不符的吝啬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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