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邕宏先生将其晚年的诗词文章遴选结集出版,皆以“缘”为子目。“心缘”、“亲缘”、“教缘”、“艺缘”、“旅缘”等等。在他看来,人,入世之一切,皆为缘来,亦为缘往。这观点,我很是同意。从生命孕育到生产、成长的全过程,一切尽在缘中。譬如,有的人出生在卯时而不是寅时,有的人出生在农家而不是官邸,有的人成长的环境顺风顺水而不是艰辛波折……对缘,我深有体会。我是一个长期从事文化工作的人,稀缺的不是文字,而是金钱。可是,金钱偏偏与我无缘。有位领导见我如此寒碜,主动介绍一位老板给我认识,其意是要这位老板支持一下我们这帮穷酸的文化人。可是,经过一次接触后,我再也无法与之交往。尽管那位老板的办公室到处悬挂着他与国家、省市领导人的合影照片,尽管他的大堂满布着文化名流的字画,我就是没有办法打起精神来与之沟通。就像一位姑娘,无论她的外表多么华丽漂亮,可在我的心里,却始终产生不了与之交往的兴趣和快感。我想,这就是一个缘分问题。我不是不喜欢钱,可是我就是没有办法喜欢上他的钱(这种境况是存在的,要不然,也就不会有闻一多“不为五斗米折腰”的美传了)。因为在这种人眼里,文化不过跟女人一样,只是一种装饰和陪衬,想扔就扔,想换就换。他的内心深处,只认一个理:钱,把握一切!看来,缘这东西,其背后有着丰富的内涵。这内涵,恐怕与学识、修养、价值观和为人的态度有着密切的关联。而我与魏邕宏先生的接触,却是那么的轻松而愉快。那是发自心底的敬佩与尊重,就像山涧流动的溪水一样清纯自然,亲切宜人。
认识魏邕宏先生,缘于他的妹夫林镜秋先生。大概是2004年,惠州两纵联谊会送我了一部制作精美的《林镜秋综合绘画精品集》。这本绘画集给我了极大的震撼:一位东纵老战士,居然能绘出如此高雅的美术作品,且画技和所用材质均有大大的创新,何其难得!2007年,市委党史研究室何焕昌先生告诉我,他正在编一本曾任过和平县委书记的东纵老战士林镜秋的纪念文集。我一听说“林镜秋”,十分耳熟,就问:“是那位会绘画的东纵老同志吗?”他说是。我说:“我读过他的画,有一些心得,打算写一篇文章。如果这本文集需要,我可以将腹稿变成文字。”第二天,我将《志在凌云画在胸——浅评林镜秋绘画艺术的三个美学亮点》打印了出来。这篇文章除了入载《林镜秋纪念文集》之外,还在《惠州日报》和我主编的《惠州全民素质论坛》上刊登,并被许多网站转载,影响面极广。由此,我在何焕昌先生的介绍下,认识了林镜秋先生妻子的兄长魏邕宏先生。魏邕宏先生个头高大,一头银发,满脸慈祥,出语温和,一看就是学养深厚的高雅之士。而他的名字,我并不陌生。在《林镜秋综合绘画精品集》里,有一篇介绍林镜秋的文章《从战场到画苑——画坛奇杰林镜秋》,我对林镜秋先生的了解大部分来自于这篇文章。此文不仅结构严谨,语言畅达,而且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林镜秋先生的尊敬与赞佩。尤其是陈设在感情底层的评价事实,理据确凿,结论服人,不失为了解和研究林镜秋先生的一篇宝贵史料。当时读到此文时,我惊叹于作者对林镜秋熟如指掌的了解和全面精准的概括。后来我才知道,这篇文章的作者就是林镜秋妻子的胞兄魏邕宏先生。为了珍视我们的缘分和友谊,魏邕宏先生不顾年迈高寿,到广州妹妹家带回一幅林镜秋先生的绘画作品《岷山观云海》,赠送给我作为留念。如今,这幅作品端端正正挂在我办公桌对面书橱旁的墙上,每每工作疲劳的时候,抬起头,就可以欣赏到那片山岚氤氲的森林,让人脑醒神清,精神振奋。也正是这个缘分,我才得以有机会编辑出版魏邕宏先生的诗文集,从而衍生了这篇读后的文字。
二
关于诗词,我得先说说我和惠州的情况。于诗词,我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唱将”做不了可以当“弹(谈)将”,不至于去充当一个“滥竽充数”,因为“唱”和“弹”是两个不同的领域。惠州市诗词楹联学会成立的时候,让我做副会长。从诗词水平上讲,我是不合格的,我无非是一个看客。你想呀,挑灯火,熬三更,搞出来的诗词没有人去阅读和欣赏,岂不是白费蜡?因此,我在这个圈子里,最多是个评弹者、欣赏者、学习者,我也乐意充当这个角色。在惠州,确实有一批潜心诗词者,他们不求名利,自娱自乐,匠心独具,修养很高。我就读到一位年高92岁老人张建纬先生的诗词。可以说,那段时日,我对他的诗集,爱不释手,装在公文包里,有空就拿出来读上一两首。张建纬先生在乡村当了一辈子的小学校长,教了一辈子的书,可以说是一位真正的乡村野老,可对于诗词却矢志不渝,精研细琢。我非常感谢张建纬先生,同时,也非常感谢发现张建纬诗词的人。而与这种情况不同的,是浮游在社会表层的一些诗词爱好者,他们也许与我一样,对诗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可做出的气势和派头却是吓人。就有一位老兄,一下送给我四本诗词集。他说这些诗是他在近一两年内写的。并说,如果有出版经费,他可以在一个月里写一本诗词集。晚间,洗净手足,捧书拜读,让人大跌眼镜。这哪是诗词呢,完全是口号的堆砌,既无文采,又空洞乏味,还不合格律。于是心生感叹:诗词,这个中国上千年的国之瑰宝,却被一些人视为菜蒂,随意玩弄。而另一个方面,就是学究似的诗词爱好者。为了韵律和平仄,生搬硬套,生僻晦涩,让人读来十分难受。我就遇到一位自认为在诗词上颇有造诣的人,人家一首很有味道的诗,经他一改,就变得机械呆板了。这叫以形害意。我很赞同魏邕宏先生在《读诗随笔之二》中的观点。好诗一定是平白如话,意境深远,老百姓一看就懂的艺术精品,绝不是典故迭出,生僻晦涩的文字堆砌。老实说,我不会古典诗词的原因,就是不喜欢带着枷锁跳舞,古典诗词不仅要押韵工整,而且讲究平仄,甚至到每一个字词。但我并不因为自己不喜欢格律的拘囿而坏其规矩,随意乱来。因此,我虽然不写古诗词,但时常读古诗词,欣赏古诗词,甚或陶醉其间。这就有点像不愿意烹饪,却乐意当食客一样,坐享其成。
对于上面两种倾向,我常常用“看见两只鹅,慢慢走下河。”/“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来喻示艺术与非艺术的道理。前句虽然平白如话,却不是艺术,而后者虽是艺术,却并不生涩难懂。看来好诗,虽然浅易通俗,但并不是轻易而得的,正所谓“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啊!
魏邕宏先生的诗词,我不敢说达到了怎样至高的境界,但我敢肯定地说,他的诗词是在我读到的惠州诗词作者中的上乘作品。有关韵律、平仄这样的技术问题我不敢说,但就作品的语言、风格、内涵、意境、教义、音律等方面,是十分成熟的。有些篇什,无论是语言还是意境,几近炉火纯青,堪为精品。如,《读<林镜秋国画展览纪念册>配诗》写景的诗尤为经典。“云散雾消风已定,及时撒网趁鱼肥”/“农家笑对丰收景,户户炊烟酿酒忙”。诗歌在展现给读者美好景致的同时,传递了诗人愉悦的心情,高扬了热爱生活的信念。在这些诗中,《恋故林》、《茶花(二)》特别突出。前者是写游子对故乡的怀恋之情,诗中写道:“倦鸟知归路,成群返旧林。思乡游子梦,夜夜独沉吟。”全诗两句四行,前两行借倦鸟归林,烘托出游子思乡的沉重心情。“夜夜独沉吟”更把这种心绪推向极致,抓人心神。后者是写人格和处世态度的。诗人这样写道:“冷芳居傲骨,含笑对风霜。秉性崇高节,何劳粉蝶忙。”借用描写茶花,表现了作者的处世态度和为人原则。“冷芳”、“含笑”,既表现了无畏的气节,又展现了乐观的襟怀。最后一句“何劳蜂蝶忙”,更是蔑视和讥笑那些品行不端,成天挖空心思或迎奉或溜须或钻营之徒,表达了诗人不与低俗为伍的人生态度。魏邕宏先生的诗虽出字平平,却见体物精工之妙。诗人将自己的志向、处世原则与艺术敏感相结合,捕捉到了适合表现生活情趣的审美形象,从而其诗充满形象美、情趣美和音乐美,也体现了人格的力量、正义的力量和诗歌的力量。
这部诗文集,犹如一座宝矿,具有价值的东西太多,除个别地方可以商榷外,大多字字珠玑,在此不能一一品读,读者可以在书中慢慢咀嚼和品味,感悟其中的精妙。我想,此书不仅传给了我们诗词的技巧,更传给了我们诗词中所表达的人生观和世界观。这正是写诗的大义所在吧。
三
通读本书,让我深感作者文化功底之坚实,学养之深厚。原来,魏邕宏先生果然出自名门,这是我在读到本书集散文部分后再次所得到的印证。
在此之前,我有选择性地读过魏邕宏先生的几首诗词,倍觉诗词作者功力深厚,颇具唐宋之韵。我深信,没有经过良好的家庭熏陶和学习教育及刻苦训练,是写不出来如此炉火纯青的诗句的。这就有如书法,没有很好的临帖,转承启和就不可能中规中矩,也不可能运用自如,更不可能形成特点。在一次喝茶中,我向魏邕宏先生问道:“您的家庭一定很有文化根基吧?”。他告诉我,他的父亲叫魏岸觉,是广西美术界的奠基人之一。于是,我上网搜寻了“魏岸觉”,银屏上跳出一些有关魏岸觉的信息。
我在这些信息中了解到,魏岸觉毕业于北平国立美术学院国画系,师承大画家吴昌硕,在当时与徐悲鸿等人已是我国的知名画家。1935年4月在广西南宁成立了广西省美术筹备委员会,为美术委员。翌年7月5日举办了广西第一届美术展览会,展览以徐悲鸿举世闻名的杰作《田横五百士》、《九方桌》为主题作品,还有中外名画家齐白石、张大千、高剑父、陈树人、黄宾虹和法国达仰、白朗,德国康普,比利时白思天,苏联脱鲁倍比可依及青年画家吴作人、马万里、魏岸觉、周天游、李明就、曾琼仙等作品共2000余件。由魏岸觉等人担任了此次展览的串选工作。此次会展,魏岸觉与徐悲鸿合作了《藤狸图》,落款由徐悲鸿手书“岸觉画紫藤,命悲鸿画狸其下”,此画成为稀世珍品。
知道这些事情后,我觉得魏岸觉先生值得研究,我电话告诉魏邕宏先生,希望能将有关他父亲的事情出一本书。因为,魏岸觉这个人很重要,他所处的那段历史很重要。这是一件家事,同时也是一件国事。从魏邕宏先生对其父亲不多的文字里,我们了解到,他是一个品德高尚,学养极深,堪忧国家与民族的知识分子。自从他携妻儿回广东五华省亲后,因战乱没有再回到南宁,却甘于在乡村学校任一名“义工”校长。而他的画作因省亲时路途辗转,失散民间,传世不多。2007年文物出版社出版的《徐悲鸿作品集》中,有一幅立轴画作《喜鹊登枝》。题识:岸觉先生方家。这个题识说明此画是徐悲鸿送给魏岸觉的。也许是徐悲鸿还没有机会送到魏岸觉的手上,也有可能此画就是魏岸觉先生流落在民间“四个大木箱”(《烽火岁月话童年》魏邕宏语)的画作之一。现在,世面很难见到魏岸觉先生的画了,就连魏家也没有一幅,这是魏家的遗憾,更是广东、广西,乃至我国美术界的一大遗憾。听魏邕宏先生讲,当年与他父亲一起教书的魏东海先生收藏了他父亲的一些画。我对魏邕宏先生说,希望能将那些画拍摄成照片编印成书传世,以免失散后成为历史的空白。
说这些,当然是题外话,但是这足以说明魏邕宏先生的出处和根源。在过去,诗书画是不分家的,一位画家,不仅字画好,诗词的造诣通常也很高。魏邕宏先生就是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成长,他对诗书有独特的理解和天分也就不足为怪了。这些我们在他的《烽火岁月话童年》一文中可以窥见一斑。我不知道魏邕宏先生的工作经历,但是从他的诗文里,我读出了他的情趣、志向、为人及处世原则。他退休后,并未赋闲,而是长期为社会奉献余热。如,《赠河源<夕阳红>编委会同仁》写到:“共剪一园秋色丽,同耕十载夕阳红。宜将冷眼观尘世,应本热肠砭恶风。长作嫁衣何所恨,寸心尤仰老青松。”此诗比象恰到好处,“一园秋色”、“同耕十载”真切而又形象表述了一班老人倾心工作、奉献余热的情怀。用词精准到位,“冷眼观”、“热肠砭”表达了他们的处世原则,甄辨是非,坚持真理,嫉恶如仇的人生态度。借喻形象可信,“作嫁衣”、“老青松”表达了他们乐于奉献的价值取向。在对于晚辈的教育方面,他要求严格,寓教于诗。如,《西江月。为刚儿奉派赴欧考察而作》:“骄傲招来诟病,虚心可免糊涂。还期砥砺振鸿图,珍惜朝朝暮暮。”当自己的孩子远渡重洋考察学习时,老人打心眼里高兴,可是他却从人生应不断进取、不断完善、不断提高的哲学高度来要求子女,其严父慈爱的切切之心可见一斑。
……
编辑此书,是我的缘分和福气,由此我知道了一些之前所不知道的事情,了解和学习到了我所无知的领域与知识。在此,我得感谢魏邕宏先生及其父辈经过几辈人传承教育出的文化成果,我同时祝愿魏邕宏先生的家学能通过这部书继续传承光大。
2009年12月7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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