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有人问我:“你活过的年岁当中,最值得去缅怀的是哪一段日子?”我会毫不迟疑地答道:“故乡那一年。”
第一次有幸回到故乡生活是在我六岁的时候,奇怪的是,六岁之前的日子在我记忆中模糊得像雨天狼狈的窗子,点滴参差,却总凑不出一副像样的图画来......及至我回到了家乡——这片温和纯净的静美地带,属于我的人生画卷才算是正式展开。
人们说过,过往如烟,那些逝去的将会如舒展的茶叶般悄悄沉淀在心底,往昔的片段也渐渐地幻化成美好的记忆,越化越美。那些逗留在家乡的日子,不知道是被谁刻意剪裁,毛糙的边角,小巧而矜贵的一张张常常如自动播放的电影画面那样在脑海中浮现,漂走,渐移渐远。。。。。。
还清晰地记得,家乡热情淋漓的雨天,屋外苍翠的竹林自由地随四处游走的 劲风摆动,似倒未倒,堂前的积水总是难以平静,铿锵有力地溅起了朵朵的小浪花,天色昏暗,似是亮白的天空蒙着层难以挣破的薄纱,将明未明,屋内一黑发小女孩,两白发老人,各坐在矮矮的小板凳上,默默地把手伸进地上的锅里抓起吃的往嘴里送,老人念叨:“大雨天哦!”,那睁着好奇大眼睛的女孩只没听见,倒是全神贯注地往锅里瞧,尔后又明目张胆地把脏兮兮的小手伸进里面调皮地作了个“猴子捞月”,蹑手蹑脚地溜到虚掩的门隙旁仔细地打量,通常得等到一大作雷声,趁着那刹那的光亮发现点什么,眉毛轻皱,好笑又好气地跺跺脚,又溜回锅边大胆放肆地挑她爱吃的。两老人白发乱飞,似有什么不可知的默契,神情淡定,并不责备什么,屋外狂风雷声大作,暴雨倾盆,屋内则恬和安宁,风平浪静,温暖宜人。。。。。。那个淘气的小孩就是我,面对世俗规矩,条条框框,是爷爷奶奶刻意的放任使我如此大胆和追求创新,任尔东西南北风,我就是照样自如轻松地呆在屋中挑我中意的东西。
童年是最少烦恼的,农村里的孩子也不例外。豆丁大的小孩无须干活,最多只能是不耗体力的活儿,如生火,添柴,踮起脚尖帮忙把野菜扔进猪栏里,晒谷时捣着乱往火堆里扔谷粒做爆米花,稻谷熟透帮忙当个二把手把大人们收割下来的稻苗挪到一边去,多数时候我是个玩乐的大忙人。奶奶一天竟把我拉到田边,要我试试下田的滋味,下田的滋味我不懂,但那些恶心骇人的蚂蝗我可是久闻大名的,一想到小腿布满吸血吸得饱饱的手指般肥大的蚂蝗,便使尽吃奶的力气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奶奶开始是一副“倚老卖老”的强硬姿态,见我因胆小而勇敢得像有甲护身的王八一样,便转而拄着木棍神情悠哉地踏着田里的泥,笑嘻嘻地似乎要把天大的秘密告诉我:“我脚下的田可不同,它没有蚂蝗!”听到这句话,我似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立马自溃边防,咧着嘴小心翼翼地向老奶奶追问,得到老佛爷的再三保证后,心甘情愿地挽起裤脚赴了蚂蝗的鸿门宴。。。。。。
农村的小动物就是多,走在路上,把野草随意地晃动也会惊醒好几只小生灵,一旦发现自己想要寻找猎物的踪迹,就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此刻,我的眼中只有小小的它,它的眼中是整个世界,双方屏住呼吸,按兵不动,时机一到(其实是等待不及),便呼啸出击,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整个抛出去,企图封锁它的逃跑路线,不过成功与否,得看猎物的种类,就蚱蜢而言,披着翠色风衣的防守最弱,灰色的次之,通体殷红的“红娘子”最是伶俐,最难捉住(事实上,我横行这么久,从来没有得手),至于那全身黑得像幽灵的,我可是从来不敢对它有什么企图的。还有金龟子,那些沙子般小巧,放在手心发出鹅黄色光泽的小家伙,反应迟钝得可爱,乖乖束手就擒,到了金秋,又该是可烤着吃,甘香味美的禾虾出场的时候了,因着它,儿时对秋天煞是钟爱,现在懂得生命平等,也就不忍杀害它们,加之悲秋之寂寥,于秋也不如以往的向往了。水里怪物也很多,但我极怕蛇,从不曾希求“背水一站”,夜出的动物也是很少主动去捉,小孩子疯玩到炊烟升起之时就得归家洗澡,再不许出门,偶尔串门,也只能跟着爷爷奶奶,绝不走远。看来,还是日间活动的小动物和我有缘。
和爷爷奶奶在一起我是任性的,调皮捣蛋的,和伙伴们在一起,我却变得胆小如鼠,是他们教我怎样做个疯孩子,怎样才能玩得最无拘无束,无忧无虑。
在农村上学得很早爬起床,但不懂事的我可没有这点悟性,总是由奶奶抱我起床,帮我梳理乱蓬蓬的头发,待我醒了大半,才匆匆忙忙洗脸刷牙,把备好的白粥一咕噜吞下去,之后就笨拙地跑出门外远远地扯着嗓子呼喊伙伴。那时读书是个简单活儿,平时没有测试,也没有所谓大考的压力,还记得自己饶有兴致地读了几遍乌鸦喝水下课铃就响起,冲出教室来到操场遇着什么就玩什么,有时怕着招呼别人,也就自个儿蹲在地上呆呆地研究沙粒的形状,放学了又屁股颠颠地呼唤那几个熟悉的小玩伴荡回家。有次恰逢大雨天,我们一起光着脚踩入温软的泥土里,把雨伞反转过来去承接天上掉落下来的雨水,储够了再互相泼洒,和着天上来的雨,林里来的风,享受着无尽的酣畅淋漓,由那时起,对大自然淳朴真切的爱恋,对浪漫与自由的想念便在我幼小的心里悄悄萌芽了。及至今日,每每念及此雨,便觉那是天堂般烂漫至美的境界。
比起自小就生活在乡村的玩伴们,我实在胆小得像个懦夫。独自上学的路上总会被状似老头儿的小山丘吓得撒腿就跑;夜里睡觉,得点灯,神经绷紧,草木皆兵,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紧紧抱着奶奶,至于起床撒尿或是口渴要喝米浆什么的,也先得把奶奶拱醒;大白天也从来不敢蹲下身子向木床下张望,怕被怪物伸出手抓了去。一次,大伙儿齐齐走在路上,遇一死蛇“横亘”路中,我登时两腿发软,不自觉已退出好远,伙伴们毫无惧色,一个接一个轻松跃过,还回头冲我嘻嘻地笑,我死皮赖脸地不过去,深知我的脾性,他们也懒得做鬼脸或者施展激将法,大家原地友好“分手”,待我悻悻地回到家中,瞥见那几只好斗的公鸡时,又忍不住生出莫大的悔意来,想到他们会怎样地疯玩,心中便似有千万只蚂蚁在噬咬,一刻也坐不住了。
后来,当我独自在溪边挖到爽口清甜的马蹄时,我算是第一次尝到了勇于实践的甜头,至于那马蹄的真正主人,儿时的我还天真地以为它是靠吸收日月精华自个儿的造化生长出来的,即使长大后明白自己闯入别人的领地兼挖走人家的私有物也只有嬉皮地一笑而已。慢慢的,和伙伴们混熟了,胆子就跟着膨胀,以至于放烟花时也十分乐意绞尽脑汁地创造新奇玩法,把烟花播在牛粪里“害人害己”也不算什么十分高明的玩法了。然而,胆子太大了也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好处,吃了豹子胆的我喜滋滋地抓了只小鸡抱在怀里,正想伸手摸摸那茸茸的嫩黄细毛,即遭遇庞然大物,铁嘴尖尖,双翅呼呼地扇动,走了几步便飞快地跃到我的膝盖上狠狠地啄了一下,我那涨大胆子顿时被啄破了,泄了气,慌忙扔下小鸡,忍着疼痛落荒而逃,现在忆起,咋这么像拐卖小孩的可恶的犯罪分子呢?因此,做人要肯干,干就要放开胆子地去干,放开胆子还要看清那不可逾越的界限。
提到那时的游戏种类,实在屈指可数,但我却感到回味无穷,乐趣良多。屋堂前自由生长些蕃薯藤,我们女孩子们会折下菜茎来,撕下部分的韧皮,再轻轻地间着距离断开几下,只要掌握长度和间距的多少,就能神奇地做出各式的翡翠色手链,颈链,耳环,腰带来。我们都喜欢把链条儿悬在额前,模仿海报上的女明星,以为这就是美,我想那时的我们应是纯美可爱的。通常几个女明星客串下来,手指也被染绿了,便摇身一变成为“猪肉老板”,置于堂前的小矮凳就是砧板,随手摘来的大小形状不一的叶子代表猪的不同部位,茅厕里搜刮来的竹条充当削铁如泥的猪肉刀,地上捡起的细碎石子就是金子,分清顾客和老板,大家便正式"上岗",卖的竭力叫卖,买的疯狂购买,谁也不让谁闲着,十几个回合下来,大伙儿才罢工休息去。有市集怎么能少了房子,我们把斜坡上的荔枝林作为我们的村落,当真是“村中村”,赤脚冲进去,谁看中哪棵树就会像猴子上树般迅速占据,把它作为自己的老巢,一番友好的争抢之后,就轮流向大伙宣布老巢的空间分布,哪里是大厅,哪里作卧室,哪里为茅厕,说的讲得有声有色,听得也会帮忙指点,之后便各自趴在凉凉的树干上享受了,懒懒得躺着,吹着和风,眯着眼眺望远方葱绿头。。。。。。同样在这片宁静的荔枝林里,我曾经被蜜蜂追逐得狼狈不堪,曾经怀着对拾果子的想望却不幸踩中尾部带刺的蜜蜂,我那时已经懵懵懂懂地开始认识到大自然力量的伟大。
只要我有时间,有兴致,稻田就是我的花园,金秋里随风摇曳饱满的麦穗似乎在感谢我频繁的来访;竹林就是伊甸园,披着白霜的竹子上潦草放肆的鬼画符似乎在印证着我的天真狂想;溪流是私家泳池,清澈小溪发出的潺潺的流水声似乎在为我的观望而欢呼雀跃(还是不敢下水);山头就是冒险的地方,久久回荡的嬉笑与尖叫声似乎在展现着我们对未知的热情与追逐的奔放。多么美好的大自然!我常常沉浸其中,“乐不思蜀”,终于有一次迟了归家。赶到家门前,天色已很黑,我一出现,平日里和蔼慈祥的奶奶随即麻利地操起扫帚,来势汹汹,眼见就要动手,骨子里的野性被瞬间激发,竟义正严词地大吼一声:“这顿打得留给我爸!”,听到这“大义凛然”的说词,奶奶刹住了脚步,只圆睁这双眼,咬着嘴唇盯着我,一时间,两婆孙默然对视,一个高大,一个矮小,一个鹤发童颜,一个黑发童颜,一个手持屠刀,一个手无搏鸡之力,空气也变得紧张,忽地,奶奶大嘴咧开一个“笑口枣”来,眯起的眼睛,露出得白牙告诉我屠夫又变回了奶奶!心里的疙瘩一下子全脱落在地。“留给你爸是吧?”奶奶忍着笑。“是!”我倔强地答道,其实我是想先躲过此劫,让爸爸来评评理。“啪!”的一声,奶奶把武器靠回去,好笑又好气地胡乱教训了几句,便钻进厨房忙活去了。“呼!”我不禁松了口大气,当时真不知哪里来的叛逆,但现在我知道了,是对大自然的深入骨髓的爱!
地处山区,就近的可买零食的店铺只有村口的那一间,店里的气息是凝重而古朴的,沉沉地弥漫,混和着烟茶酒,元宝蜡烛,饼糖的味道。每个小孩都了解店里有些什么吃食的,有耳朵样的脆饼,香甜黏牙的花生糖,五彩晶莹的糖果,还有带包装的各种饼,除此之外,还可以买到烟花。要是想多点选择,可以走上一段路到小市集里去,无奈我小小的袋口从来没有膨胀的时候,更多的纯粹是实质意义不大的闲逛和垂涎,倒是体贴可爱的老奶奶,每个月赶集都会带会给我钟爱的水果,爷爷偶然会买回来甜辣凉拌的河粉,在那时都给了我莫大的惊喜和满足。我们一年到头难得吃肉,某天奶奶却特意抓了只肥鸡作菜,几番追问,我才知道这天是我的“生日”,这是我第一次听这个词儿,但从奶奶神秘庄重的神情看来,生日想必是很重要的,需要特别的珍重,绝对不可怠慢,当时只是暗自偷笑,我降临的日子竟值得每年宰只肥鸡“大肆”庆贺,以至于今天,我把生命看得极其矜贵,神圣而不可侵犯了。
无数个恬静美好的夜晚,耳边总会响起爷爷教我的诗歌: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小小的船,两头尖,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
故乡,花开时我认识你,花落时我便要离去,短暂的时日,我的命运与你已不可救药地纠结在一起,我收获了许多无比珍贵的回忆,回忆里深深地烙着你动人的眉目,你的一颦一笑,纵然光阴荏苒,追梦的日子里,我都不会忘记你曾经带给我的无限的生命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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