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薄雾飘缈,早睡早起的鸟雀在滴露的枝头啁啾啼鸣,柔婉脆润的欢唱着乡村的晨曲。
玉叔提着小木箱,不急不徐,穿过一路轻纱漫笼的氤氲,来到了老屋组。
“剃脑噢,剃脑喽……”清晨的浅梦中又传来玉叔漫不经心的吆喝。心,下意识的一紧,有种想逃的感觉。
“好噢……好勒。”各家屋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应和着。每每乡邻都未起床,玉叔便早早抵达。
逢月初,玉叔总是如期而至,雷打不动。他提着一个小木箱,走村串户。那时,玉叔年近五旬,他身材适中,穿着朴素而又整洁的浅灰色中山装。玉叔性情温和,慈眉善目中透着几分儒雅。
爷爷早起,每当头炮。玉叔娴熟地推剪着头发,一边和爷爷不着边际的寒喧着。那时,玉叔木箱的工具全是纯手工。
玉叔躬身低首,手持推剪,漫不经心地夹剪着,每理一个头,前后至少得半个钟。日头冉冉,金光万道,大人小孩纷纷起床,三五成群地将玉叔围拢。此时玉叔最得意了,左手按着头,一边信手推剪着。时而拿起牙剪,将厚实浓稠的头发打薄。理完头遍后,玉叔用毛笤扬扫着人颈脖的残发,衣领的发渣。然后散开围布,让人返屋打水。玉叔又赶紧趁这个空当给下一位剪头遍。
来人己捧了一脸盆水,放在一旁闲置的石磨上,等着玉叔洗头。玉叔从盆中拎起湿漉漉的毛巾,将发根耳际一一洗过,擦干。将遮膝的黑布围束在颈上,开始削面。他从箱子上盖一格夹皮中抽出一把锋利的一字剃刀,在大厅木墙壁挂着的油黑污亮的锉皮上,“刷刷刷”正反揩几下。返身左手摁着人的头,右手“沙沙沙”的划着,那声响,让人闻了心怵。
最我惧悚的便是削面了,每当划割耳际时,心就忽然揪紧,那“沙沙沙”的声响让我寒毛直竖。那划时的疼感让我欲置不能,欲哭不得。几回理完后,耳畔隐隐作疼,忍不住抬手一抹,竟洇着斑斑血迹。至此我更害怕剃头了。
玉叔承揽了全村的剃头活,村中除屈指可数的几个爱美青年趁圩日到乡上理发外,其余全是玉叔的杰作。他技法单一,千篇一律,万般头型,只要经他“嘁嘁喳喳”一翻折腾,尘埃落定后,要么成茶壶盖,要么像竽头,抑或像筲箕。玉叔最拿手的要数蒋委员长那般头型。他理发是包年的,年底收费。付现钱剃零脑的,大多隔二月剃一次,可省点钱。包年的男丁若中途漏理,年底也照收费。
削完面后,玉叔有时还帮人掏耳屎,剪鼻毛等。玉叔一丝不苟的剃着头,一边和旁人搭话,谈谁家发了点小财,谈庄稼的长势,谁家少鸡掉鸭,谁家又娶媳妇,添了丁……这时又有女人端着脸盆挤过来“削个面”。玉叔便也笑嘻嘻的开开女人的玩笑。帮女人剪平额前的留海,剪短点漫肩的长发,女人们“削面”是不收费的,属玉叔的义务劳动。玉叔吃饭是全队轮流吃的,这月我家,下月他家。
全队人理好了,玉叔便开始拾掇工具箱,抬手摘下墙上的锉布,扫起地上的残发,装入小蛇皮袋中,马不停蹄的赴往下一个队组……
改革开放,农村席卷城市。村里只剩落老叟孩童。而今,玉叔己年近古稀,早己卸下行艺的担子,村人的头发便没了着落。偶尔趁圩日到河龙乡剃头。有些行动不便的老者,便叫家人用剪刀自行修理。
“隔山隔水隔不断游子的守望,不知不觉难以追回流失的时光……”在满文军《情缘》深情美妙的旋律中,散落于五湖四海的游子,在故乡和亲情的召唤下,如南飞的燕子纷纷返巢,欢聚一堂,庆祝传统的中国年。玉叔颤魏魏地走在村中小路上,迎面飘来二个衣着时尚,发型新潮,光彩逼人的小伙子。
“玉叔好。”从小到大的理发,他们对玉叔倍感亲切。
“哎,好!”玉叔含糊的应了声。他揉了揉混浊的老眼,一脸错愕。忍不住缓缓地转过身子,回望那染着栗红色,一蓬茅草似的齐肩爆炸头,恍惚了男女。
二、篾匠
农忙过后,水稻开始转青,日渐漫垅。扶摇直上的春笋,在日甚一日的暖晴中褪去麻色的外套,抖擞枝蔓,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竹姑娘,在初夏煦暖的和风中青发飘逸,神采飞扬。
每当这时,张师付约定俗成般如期而来。他领着几个徒弟,挑着三三两两的木工具箱,晃晃荡荡地来到了我村。
张师付忙无自家农事后,便走村串户,开始新一年的做篾生涯。他来自福建宁化,闽赣交界的四里八乡都是他行艺的范畴。那时,张师付四十出头,长得高大魁梧。乌黑浓密的眉眼,棱角分明的脸庞,几分英俊,又有几分豪气。他一米八几的块头,站在乡亲中间显得鹤立鸡群。他技艺精湛,为人朴实厚道,深得乡亲们的爱戴。队里十余户人家,张师付一家三天两天的轮流着做,每年一做下来,至少要一两个月。
清晨,天朦朦光,张师付便领着弟子早早床,来到大厅,开始了做活。他手执锋利的篾刀,一手抬起硕竹的根部,狠力霹一刀,再用其他刀具将夹在竹肉身的刀往下打,竹根部分成了上下二瓣,一脚踏住下半,一手掀起上半,顿时,一阵阵“怦怦啪啪”撕裂的爆响,竹子彻底分成了二半。用长柄的V型刀铲,铲划掉竹腔的节档,再用篾刀璇去竹身的节筋……
张师付坐在小矮凳上,身前摆着一条长凳,支放破好的篾。拇指和食指缠少量朴胶布,在篾刀一进一退中娴熟的破着篾。破出的篾分三等:篾青、篾黄、和篾屎。
篾屎用处不大,被丢弃在厅外坪场上,成为我们儿时的玩具。用柴刀将篾屎跺成一米长,蹲下身了开始编押起来。编好的篾摊粗陋难看,方格大小不齐,差强可用于晒田鱼干、晒磨菇、晒红椒等。大人们将篾屎拗成半人高,扎二度,捆成一把,放在茅厕的门背,用来揩屁股。小孩大多怕用这粗砺的篾屎,会割屁股。
有时,张师付去到别的乡村做活,抵达我村时,己是寒露凝霜的冬季了。张师付和徒子们依旧早起。张师付不时会换来新弟子,每年带的徒弟都不会超过四个。有时一天分成二批,三人帮这家,二人帮那家。有个大弟子长得酷似邻家运台叔。他跟随张师付N年,自己早己出师。他常帮着教导刚上路的新弟子。
相对于木匠和泥水匠而言,篾匠的工钱算最低。尽管工钱不多,张师付依然做得一丝不苟。篾匠也有他自己的潜规则,一天内大致要完成多少任务(制好的用具)。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张师早早做完自己本分事后,忙着教这帮那,指导弟子,完成当天的任务。有时任务完成,时间尚早,张师付便帮人家多做些篾制小用具。
寒风凛冽的清晨,山上的杉松凝着一层灰白的霜冻,令人手脚冰麻。我和伙伴们提着篾火笼,时而坐下身来煨脚,时而将手覆在火笼的铝格罩上灸烤。张师付和他的弟子们却顾不得冷。有个十四岁的小弟子也在兢兢业业的忙碌着。有时,大厅有人燃起篝火,大人小孩纷纷围拢,一边添烧篾屎篾丝,一边听张师付讲些艺途的见闻。众人围着暖烘烘的篝火,不着边际的闲侃着。寂凉如水的乡村时光缓缓流逝,有些慵懒,有些散淡。
张师编制的用具非常周致耐用。他编制的谷摊、簸箕、糠筛、米筛、蒸箅、箩筐,筲箕等等,都相当细致美观、耐用。
每餐饭桌上,弟子们沉默少语,有些拘谨。他们极少喝酒,偶尔不留神被主人倒入谷烧酒,弟子便几口喝尽(师付面前受约束)。只有张师付陪着父亲推杯论盏,对饮小酌。弟子们只顾埋头匆匆啃饭,最好要在师付之前离开桌席。
张师付性情和蔼,忠厚善良,人缘很好。每逢有乡亲大寿婚庆时,张师付也会包上红包。后来张师付和许多乡亲成了好友,互有往来。
打工潮涨,乡亲们的日子愈发红火,纷纷盖起了窗明几净的平房,乡村也翻开了她崭新的历史篇章。
从此,收回的谷子直接晒在了水泥屋顶。篾制的谷摊也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渐渐隐退,消失。张师付也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消失在乡村小路上。
每次返乡,总是来去匆匆,己多年未见张师付。每当忆及屋背山绿浪起伏的竹海,便会想起张师付,还有他的一帮弟子。是他们陪伴我走过年复一年的青葱岁月。
闽赣交界,行走在乡村的艺人还有很多:赤脚医生、补锅匠、打铁匠、爆米花匠、漆匠和裁缝师付等等。这些游走在山乡的技艺人,在时代飞速飞展的进程中,有的早己淡隐,后继无人;有的己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退出了社会的舞台;有的转行做了其他。不管怎样,当年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勤垦,朴实的形象却永远定格在了乡村和人们记忆的最深处。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