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在7月22日清晨七点多钟时的见闻感受。此时,我那双满含期冀而灼灼的双眸,也被这片天空染成灰色。
今天的日全食是看不见的了。想起有幸遇到五百年才能一见的日全食,自己却不能亲眼看见,心中的那份沮丧真难以言说,真像那些死不瞑目的人一样。试想想,五百年生命的长河,“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道长河里面有我的列祖列宗,他们都未能目睹这大自然煞是罕见的奇观。不过,他们不会有遗憾,因为他们生不逢时。我做为他们的后人,是列祖列宗生命的延续,适逢其时,却错失这天赐良机,这份遗憾,除了我自己,还有那供奉在香火上的冥冥中与我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太过于沉重了,是我生命所无法承载的呢。
我定定地注视着天空,眼光好似要刺破苍灰色的云层,显露出青天丽日。最后,我不得不落拓失意地收回如断线的风筝般的视线,一边自我安慰道:不能亲眼目睹日全食,看电视直播好啦,这比自己看还会详尽些。这带有精神胜利法的自我安慰,使我的心有了几分释然。
我打开电视,这时已是八点过几分了。成都的几个台都在直播。主持人与几个特邀的嘉宾坐在一个弧形的台后。嘉宾们正襟危坐,主持人倒很是从容,她以富有感染力的无比惊喜地语气向观众介绍说,现在是日初亏。电视屏幕上呈现出一轮圆圆的太阳,我感觉更像一轮满月。这也许是因为在我的生活中,太阳都是那种火辣辣的情,火辣辣的爱,即便是在日落时分,也是绯红,像盛满了热血。它不像电视上这样温柔敦厚,娴静淡雅,这不是太阳的性格,而是月亮的性格。现在想来,那可能是电视台作了特殊处理的缘故,也就是把太阳的光屏蔽了,为的是让观众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电视台这样做,虽然说人为的痕迹很浓重,但这对观众观察日全食很有好处。由此可知,人为的东西,只要是本着与人为善的目的,都应是值得首肯的。
电视中的这轮太阳,正上方已出现了一丝抑或是一抹浅灰色。好像是几何里面画的圆的切线部分。不用我想就知道,因为主持人已数次指着那里说,这就是日初亏。
这时,妻子已打扮停当。说老实话,妻子经过这番打扮,在我看来,倒还有着几分漂亮,虽然这里面带着“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因素。妻子常对我说,我啊,不打扮漂亮点,你就要被那些狐狸精给勾走了。说真的,现实社会中,男女之间,就像刘禹锡所说的:“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因而,弄得夫妻之间的提防,如同防贼一样。不过,令我自傲的是,我在这方面的口碑很好。是以,我在听妻子这样说后,豪气冲云天地说,我这人是哪个样子的,你可以称四两棉花到处去纺纺(访)。哪个不说我好的。妻子听后,笑着对我说,当真哒,怎么大家都说你好,我却认为你一点都不好呢?你少在我面前充好汉,你是怎样一个人,别个不晓得,我是你妻子还怕不晓得嗦!妻子这样一说,我倒像是《画皮》里面的那个鬼,在把美丽的画皮揭开后,露出了狰狞恐怖的面目。随即我便像被放了气的皮球,瘪了,蹦达不起来了。
妻子把凉皮鞋扔在我的脚下,催促我穿上到外面去。我不想到外面去,就没好气地说:“到外面去做啥子嘛?又看不到太阳,看到这个天都够了!还不如看电视咧!”我真算得上是胆大妄为的了,竟然连妻子的话都不听从,要知道,在平时,我们都是“妇唱夫随”的。这次的反常,究其原因,是因为我对这老天太过于失望,岂止是失望,那简直就是痛恨了。
妻子是个很有主见的人,而我却是个优柔寡断的人。这完完全全是几何中“同旁内角互补”的原理在家庭生活中的体现。不过,我认为,我的性格的形成,是我妻子熏陶的结果。
是以,在我家里,妻子是集党政军大权于一身,我顶多算是一个众议院的议员。每次家庭大事,都是妻子作主。不过,妻子让我感动的是,她不是一个专制主义者,她很讲人权与民主。她每次在做出了重大决定后,都会垂询于我。只是她对我回答“随便”二字很不满意。因为我这样回答,足以说明我是一个毫无主见懦弱无能之辈,可与扶不起的刘阿斗媲美。于是妻子学起诸葛亮来,扶不起也要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嘛!她谆谆教导我,你说这话,不是男人说的,是婆婆客说的。什么时候你能拿出个男人的气气来啊!我笑笑,随口答道,晚上吧!妻子一听,也笑了,这是我幽默的效果。最后回我一句,晚你个头!
我对自己的这种平庸附属地位还是比较满意的。有妻子把家里的一切事做完了,我倒乐得个清闲,过着闲云野鹤般自由自在的生活,也暗合老庄“无为而治”的思想。然而,这世间,一切事都不会那么完美。譬如我,有时便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有着身不由己的无奈。
像这次,便是以往诸多次的现代板。
妻子见我的眼睛瓷在了电视上。走到电视机旁,手一伸,“哒”的一声,电视屏幕的光一下子收缩了拢来,成了一片灰色,我便只能看电视机了。我对妻子的强权政治颇为不满。而我又是一个胸无城府之人,所有的情感都会“征于色,发于声”,像放电影一样,几乎是纤毫毕现。不像有些人,胸中有丘壑,也不显山不露水,你就是学孙悟空,钻到他肚子里去,也探不出个究竟来。听人们说,这些人才是当官的料。我认为这话有道理。像我,除了读书时当了个无关痛痒无足轻重如同摆设那玩意儿的学习委员,打出道来,莫说当官,连官屁都没闻到一下。不管怎样说,这倒映证了一句俗话:人有人不同,花有几样红。
妻子耳聪目明,既察颜观色,又听我嘀咕:要出去,你不晓得出去啊!一切她便了然于心的了。她只问了我一句:“出不出去?”
我把头一拗,一下子倒显得很有性格,说:“不出去!”
妻子没说什么,走到我面前,一伸手,极其准确地拿捏住了我那已柔软得不能再柔软的耳朵。其动作之纯熟,可说是已到了一种境界了。这使我不由想到欧阳修《卖油翁》里那个卖油的老头儿,在众人惊叹他倒油技艺之高超时,说自己是“无他,惟手熟耳”。这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熟能生巧”。妻子的技艺与这卖油翁是同出一辙。
妻子手上捏着的那片耳朵,如同练武之人的软肋。我立马不敢与妻子抗衡。假如我与妻子是交战双方,那我只得举起白旗了。俗话说得好:好汉不吃眼前亏。
我赶紧迎合妻子的动作,连声说:“我去!我去!”妻子真不愧是巾帼英雄,在事情的分寸、火候上那是拿捏得非常到位的。她释放了我的耳朵,用“敢说不去”把我的自信心打入谷底,不过她不会见死不救,她还会对我施以援手。又说:“那电视以后还会播放的,后头来看还不是一样的。我们到外面去转转,看不到太阳,也可感受一下嘛!”
妻子的话点悟了我,是啊,电视肯定会重播的。可这自然奇观却是“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恰似我们的岁月。如果此时我在电视前凝眸,一如那流光发酵出阶前的苍苔,年华渐逝的竹篱茅舍,端然凝虑于岁月深处似烟雨迷蒙的隐者的身影,一段人生,一段无法抹去的思想情感。消极避世,其实就是不愿正视现实。
我敬服妻子,抖落掉过往的情绪,怡然地陪同妻子前行。
大约走了五十米,我觉出有阳光浮动。其实不是我,任何一个人,他们对阳光的敏感,似乎是出自一种本能。不过我还不相信。心想,那么厚重的云层,像一床厚厚的棉絮,严严地捂住了太阳,虽然太阳容不得羁绊容不得束缚,可它又如何能挣脱这些桎梏呢?
妻子却已惊呼起来了,手指着天空,像一个纯真的小孩。
天空中那轮红日,不管不顾四周黑沉沉乌云的威逼胁迫,独自盛开成一朵金光闪闪的花儿,吸收了我所有的注意力。我喜出望外。决定要抓住这难得的时机,亲眼目睹这日食是咋个样子的。我想看出其缺失的地方。然而我看到的是一朵金花,它让我眼花缭乱,无法看到缺失的地方。我觉得这光比平时强烈彪悍,我几乎不敢与它对视咧。可我心不甘情不愿让机会逃走。便又很努力地张望了两三回,结果看那花儿越看越模糊,好似熔化成了一团了。我想起电视上说的,在观看日全食时,最好不要用肉眼去看,因为那样很容易使眼睛受伤。如果看得太久了,严重的还会失明。想到此,我胆怯了,我怕眼睛受伤,要知道,这眼睛可是心灵的窗户呢!我退缩了。不过,我为自己的退缩找了个理由。当然,我不会像有首歌唱的:“如果你需要什么理由,一万个够不够。”我每每唱到这里时,总认为这是瞎扯蛋,难不成你真的能找出那么多的理由来么?这简直是厚颜无耻嘛!我脸皮没那么厚,而且是很薄很薄的,我只找了一个理由,那就是我的眼睛即便受伤了,也看不出个道道来。何苦何必呢?妻子很明智地早就采取了放弃的态度。她说到卢家村游乐场去看。从我们这儿到卢家村游乐场有五百来米。我想到太阳既然已挣脱了羁绊束缚,获得了自由,就好像那些明星一样,露脸的机会多多的了。便欣然应允。
卢家村游乐场已有了不少人,大人小孩都有。我和妻子坐在一个凉亭里。我望了望天空,“愁云惨淡万里凝”。我在这里用“愁云惨淡”,主要是用来形容自己心理的色彩。我颇为不解,这太阳刚才不是得到解放了吗?怎么现在又被囚禁了起来了呢?这生活中的许多事物,还真是扑朔迷离的。
这时,亭子里来了五六个老头儿。他们也是来看日全食的。大家看不到天上那轮已不知缺失到何种程度的太阳,就摆起了龙门阵。
这几位老人来自不同地方,用一个夸张点儿的词,叫“五湖四海”。他们的儿女在成都打工,于是便把老人接到成都来。毕竟都市比乡村各个方面都要好得多,当然,钱也肯定用得多得多。在孝心与钱面前,他们的子女选择的是孝心,这应是值得大力弘扬的。现在有些人,进了城,有了钱,亲情却丧失了,我不知这是不是他们人生的一大悲哀。
他们介绍了其中一个身材比较矮小,身体却比较壮实的老人。老人的头发不足一寸,白蒙蒙的一片,像落了一头的霜,白眉毛,显得慈眉善目,牙齿已掉光,上下嘴唇往里凹陷进去,倘张开嘴,里面便是一个大坑。这位老人却是一位老革命。十几岁时,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在临近解放时,他随部队投诚了共产党。解放后,又随部队参加了抗美援朝。还参加了上甘岭战斗。最后他们惊叹道:“你莫看他这样子,打了那么多仗,他身上一个疤疤都没得。
我听了介绍后,对这位革命老前辈油然而生敬意。听说他身上没有伤疤,我由衷地赞叹道:他可真是个福将。就像三国时的赵云。那赵云在年老时,脱下战袍,见自己征战一生,竟然没有负一处伤,不由哈哈大笑,结果却笑死了。
那些老头开玩笑说,他才早该死了。他死了,国家每个月就少拿八百块钱出来。
那位老革命知道在介绍他,也用他那瘪塌塌地嘴蠕动着介绍自己。只是他说起话来,如同他吃的东西,没能嚼烂,便连在一起吞咽下去,好像是在囫囵吞枣。我与妻子很是吃力地听着,也没能听懂多少。好像是在介绍他参加了哪些部队,有那些首长。
我对老革命说,你的经历可写成回忆录。
当时,我就有为他写回忆录的想法。可我与他只是邂逅。如同当年王勃所云:“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那些老人对我说写回忆录不知是不懂,还是没兴趣。他们只跟我说了声,你莫跟他说,只有他说的,没有你说的。原来他听不见。
这时,他们又介绍起另一位老头。这位老头是他们中个子最矮的一个,长相也是最丑的一个,让我不由想起《巴黎圣母院》里那个敲钟人。他们说这老头比较愚钝。我不这样认为,因为他没读过书,却能识数。我认为老人这应是憨厚老实。他是五保户,国家每年有养老金两千元钱,基本上够用。他住在侄儿那里,他的侄儿是老板。
“他这侄儿人还真不错!能把老辈子当成老人来赡养。有好多当儿子的还不如这当侄儿的呢!”这些老人都很赞同我的说法。
我问这些老人一天是怎样过的。
他们说,每天八点钟起床,把一切弄好后,九点钟出门,在大家约好的地点等,人来齐后,大家就去逛街。像今天这样,有亭子就坐一坐,摆摆龙门阵。坐半个来小时又走。不敢坐久了,坐久了,一身就不舒服了。得多游动到。十一点过,他们就回去,吃了午饭,睡上一觉,到下午三点过,大家又出来走一圈。一天的日子就这样打发掉了。
我认为老人们这样有规律的生活,能延年益寿。他们的晚年真幸福。时下说的是“夕阳红”。
老人们都说他们很幸福。
这时,我发现隐匿于白云中的太阳,说了声“快看”,大家便都朝天上望去。
太阳好像穿上了一件透明的纱衣,这纱衣除了能遮蔽阳光,其它便什么也不能遮蔽了,我们便能清楚地看见太阳的胴体。这太阳,很像初五、六的月亮。这让我想起一句词:“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圆意。”词中满是幽怨,渲染着浓烈的主观色彩。我是以一种怡然好奇的心理来观日全食的,不会有那些哀怨愁绪的。
我们周围的树木房屋车辆行人,已没有了刚才的清晰明亮,像拂晓时分。
我知道马上就会日全食了。我有着莫名的兴奋和激动。以至于我说日全食会有三十多分钟。妻子马上替我纠正错误,说只有三分多钟。我方知自己是兴奋得昏了头了。
我怕这些老人不知道日全食,就向他们说这是五百年才能一见的。老人们却不相信我的话。说是经常都能看到日全食。其中一个说他在五几年就看到过一次。我知道他们把日偏食当作了日全食,便纠正他们的看法。他们却坚持自己的观点,显得较为固执。我见他们是老人,我得尊重他们,也就不和他们争论。也许在他们看来,我是默认了吧!
天突然就黑了下来了,四周也一下子静谧了下来。我们连坐在亭子里的人也看不见了。公路上行驶的车辆都打开了大灯,黑暗中那光柱分外醒目。路灯也亮了起来,整座城市又灯火辉煌。
我仰望苍穹,想看到日全食时,太阳是怎样的。然而,苍穹里除了浓重的黑,其它什么也看不见。我知道太阳这时不但被月亮挡住了,还被外面厚厚的云层挡住了,无怪乎天色会像墨一样。
这段黑的时间好像很短暂,就是那么一会儿。然后天又放亮了,一切又恢复到从前。树木房屋车辆行人又历历可见。看来这世间万物确实是离不开太阳的。太阳是万物之神。
几位老人见日全食已过,纷纷起身告辞。说他们已经坐了很久了,得走动走动了。他们的话语带有丝丝歉意,我知道他们是为没能和我们继续聊天,多么善良的老人们。看着这些老人离去的背影,妻子想到自己的父亲。他跟这些老人的年龄差不多,可他却不像这些老人这样颐养天年,而是每天在家里辛苦劳作,大家三番五次劝他出来安享晚年,他却说他离不开那个家。我知道这是他的思想观念未能转变过来,加之老年人的固执,所以任何的劝说对他都不大见效的。我劝了不下二十回了,以至于现在我都不劝了,因为劝也没用。妻子不由喟然长叹:“爸爸怎么不能像这些老人这样想得开呢?”
我与妻子仍坐在亭子里等着看太阳。因为我俩今天什么事也不做,专心来看这日全食的。真是工夫不负有心人,我们终于又看到太阳了。它还是穿着一件透明的白纱巾。这时的它,像过去妇女用的牛角梳子。不过,给我的印象是肥硕雍肿。不知为何,我想到了杨贵妃。我的目光随着它在云层里穿行,似乎像有首歌所唱的:千万里,千万里我追寻着你。后来,日破云来花弄影,它灼灼其华,让我的眼睛生疼,这时我看见的又是一朵金光灿灿的花。
过后我想,幸好有云,不然我还看不见这太阳缺失的形象。虽然我没看到日全食的整个过程,不过我却觉得看到了比日全食更多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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