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我从县一中转到市立第三中学，因为离家太远得缘故，又加上到了二年级分科以后学习更紧张，由原来的一个月回家一次变成了两个月回家一次，甚至更长，这样算起来，一年之中除了假期基本上很少在家了。
    也许是天性使然，我喜欢一种狂热和无拘无束的悠闲，像个娃娃总是向往着一个个无忧的日子，从不去想将来要做什么。于是，我渴望放假,渴望着在炎炎烈日下顶一顶麦秆编制的草帽，光着膀子抡起锄头在秋苗间荡起的微风里挥洒流汗的感觉，享受看乱草被阳光晒软晒干的快乐，或光了脚丫子拎上一只盆子一把铁锹，找一段水清鱼欢的水沟，两边打上埂坝，然后撅起屁股一盆一盆直到把水澈干见底，捉起活蹦乱跳的鱼儿，不知不觉中已是满身泥巴。。。。。。
    终于等到了放假，我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欢愉，说实话那个时候如果不是父母逼着，我才不肯去念书呢。父亲对我的表现十分不满，他常用棍子指点着我去复习功课，我当面满口应承，可等到他上班走了我就放开性子去做自己最乐意做的事情,母亲只是口头上数落我从不难为我。
    又是一个明媚的夏早，阳光还很温和，空气里透着几丝清凉。我背了药筒帮母亲打药，看着喷头里喷出的水雾在阳光里洒落，把阳光折射成一片紫晕觉得好玩极了，就央求母亲把这个活交给我一个人去做，现在想起来真是可笑，我哪里是在用心做事，纯粹是为了好玩。
我磨磨蹭蹭多一半闲玩少一半做事，终于坚持到了烈日当空。豫东平原的三伏天怪怪的，从上午九点多一直到晚上八点多，不管有没有太阳，那简直就是一盘火龙,这个时侯人们总习惯于早出早归晚去晚回来躲避酷暑。收工的人群一拨接着一拨，我的心开始动摇了，装模作样在菜园里巡视了一番就溜之大吉了，我心里只想着村前的池塘，恨不得三脚并着两步一个猛子扎进去洗个痛快。
    脚步频率的加快以致空空的药筒在背上晃来晃去，蹭得脊背有些浅浅的疼痛，我勒紧了背带下意识地往背后看来看，就在目光收回的一瞬间，我的心中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总觉得有人在笑我滑稽的样子，我又往后看了看，路上没人了。突然，我的神经好像被什么惊了一下，忍不住跳起来高叫了一声，就像不小心踩上了花蛇一般。一张花猫似的女孩的脸从棉花枝条下斑驳的阳光里露出来，清灵的眉宇间挂着晶莹的汗珠儿，刘海湿漉漉地贴在额头，她咯咯的笑着，露出白白的牙儿，弯弯的眼睛也好像发出了笑声。我摸了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慧敏姐你还不回家吗？”她站起来用沾满泥巴的手松了松那条不是太长却又粗又黑的辫子道:“你一个人走路不怕吗？”她的话有些让我莫名其妙，“怕？怕什么？难道这地边路头有鬼？你一个人不敢走是不是？真可笑！”慧敏收起了笑容说道：“上午错，鬼推磨，这个时候遇到鬼有啥奇怪的？路两边庄稼这么深，我真的害怕。”“所以你蹲在这等人一块走？”“嗯，”她不好意思地弯腰捡起剔草用的铲子跟上我。“世上哪有鬼？都是吓胆小的人的。”我刚提到鬼发现慧敏紧张地把目光投向幽深的高粱地，一群麻雀呼啦啦冲向天空，她急忙挨近我，我几乎都感觉到了她软软的手面，我笑起来。“小月，你笑啥？笑我胆小？如果你撞一次鬼就不会笑我了。”见她认真的样子我忍不住想吓吓她，我猛然叫道：“慧敏姐！你看那是什么？”说着就往前跑。这一下她几乎用一种近乎让人恐怖的声音喊了一声：“妈呀！”然后竟是哭了，哭着一溜狂奔死死抓住我的胳膊说什么也不放手了。我回过头对她说：“真胆小，还不让人笑！你见过鬼吗？鬼长什么样？哼，要是真的遇到了鬼我就一拳打死它！”“真的？你真的那么厉害吗？你敢一个人去池塘里洗澡吗？”我更加莫名其妙，“咋了？我天天一个人去洗澡，一个人洗着痛快。”她好像有些不信，更好像有些担心，“你会不会得病？”“你说什么呀？我洗个澡怎么就会得病呢？”“你去洗澡的时候有没有看见过村里人说的大奶女人？”我更是诧异，完全不懂她在说什么。“兴许没事，你知不知道上个月我们村一天死了俩人？”我好像明白了，她指的是村里的两个老光棍，一个中午去洗澡晚上死了，一个傍晚去洗澡夜里死了。我回答说：“听说了”。“村里人都说他们是被鬼吓死的，不由你不信，兴许是你年纪轻秉性硬才没出事”“瞎说！生老病死自然现象，他们都七十多了，突然死了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信不信再有人一个人去洗澡绝对不会出现这样的事了？”“我信你说的话，只是不懂你说的自然现象是什么。”“这都不懂！”我猛然发现慧敏的脸红了，这是我才想起她是个目不识丁的女孩，我一时觉得很过意不去，赶忙又说：“这么给你说吧，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有一个敌人，有好就有坏，有高就有低，有热就有冷，有生就有死，这就是自然现象。”“好像懂一点又不太明白，以后你能多给我讲一讲你学过的知识吗？”“当然可以了，你是我姐，我知道多少就给你讲多少。”“说好了，不许  反悔！慧敏紧走几步窜到我前面，不时回过头来问这问那，不知不觉从一幅盛夏的画卷里钻出来，已经能清楚地分辨出一道道炊烟是从哪一家的烟囱里冒出来的了。
    我丢下慧敏径直朝那片最阴森的所在走去，慧敏没有阻止我，她好像已经不再恐惧于鬼对死亡的威胁了。其实当时我心里没有更多的想法，也许只是年少气盛罢了，即使有什么想法现在我也记不起来了，因为我的想法从没有实现过，每当回到故乡，看到村前村后耸立的小庙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有时真想冲过去一脚把它给踹了，可我忍住了，踹了神胎鬼位能踹去故乡人心中的困惑吗？
    池塘里柳荫蔽日，一潭黑水凉气袭人，这里太静了，静的能听到水下鱼儿的呼吸。我毫不犹豫地跃入水中，享受的是快活，是淋畅，是狂荡岁月里最值得回忆的青春时光。
    从此后，在余下的假期里，慧敏总是隔三差五的往我家跑，不是跟我母亲学绣花就是让母亲教她做衣服，或者让母亲为她修剪头发，然后才找个话题和我搭讪，再然后就忽闪着美丽的大眼睛听我讲鬼火的由来，雷电是怎么形成的，雨后为什么会出现彩虹。。。。。。后来，她开始问我在学校的学习和生活情况，问男女生是怎样相处的，问我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再后来她就比着我的脚学做鞋子，拿鸡蛋煎饼给我吃，装着帮我母亲为我洗衣服，为我整理房间和书籍。那一年，我十七岁，她十九岁。
时间过的真快，高三过半，人生第一场肉搏战就要来临了。寒假很晚才对三年级的学生开放，虽然如此，回家的心情也是用语言无法表达的。
    昭示着丰年的雪片如仙子从九天散落的花一样飘落着，忽听慧敏的母亲请父亲到她家做陪客，我好奇地问母亲是咋回事，母亲欣喜地告诉我慧敏定亲了。当时，我不知道为什么心中一凉，有一种掉进冰窟的感觉，很冷，很冷，我平生第一次喝了酒。
    慧敏来了，美丽忧郁的脸庞没有一丝欣喜。她跟我母亲不止一次提起她不同意这门亲事，问我母亲有没有啥办法让父母不要这样做。我母亲只是劝她，说那个男孩不错，还会手艺。慧敏愁苦地把目光一次次投向我，然而，我不知道该怎样，不懂得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心中暗暗涌起一种说不清的愤然的情绪。
    虽然付出了百倍努力，高考还是弄得一塌糊涂，在父母的斥责声中，我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深沉，往日那颗无拘无束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心被绝望吃掉了，继之的是落寞和悲伤。
    慧敏又来了，她夸我聪明，勇敢，坚强，虽然我教她的词汇她用得不是那么流利，可我觉得她变了。我说我不想复习了，我不相信不念大学就没有出路，她说我是个傻子，是个混蛋。我第一次体验了苦笑是什么，那苦笑虽然淡淡的却笑出了她的眼泪，那眼泪如浓浓的蜜汁浇绕在我的心上。
   “如果你不听话，你得还我一样东西！”“什么？鞋子还是煎饼？鞋子已经穿破了，煎饼已经成了粪土，我用什么还你？”慧敏被我逗乐了，我第一次看到了她最开心的笑，这笑容永远定格在了我的心里，直到灰飞烟灭也许才有可能消散在茫茫时空里。她不再说什么了，从她的目光里我懂得我该怎么做了，从那一刻我已不再是懵懂少年，我懂得了牵挂，懂得了努力不只是为了自己。
    当我以一种别样的心情对待高考时，中学时代的最后一个寒假就轻松多了，没了一年前的凄冷和绝望，我的心中充满了温暖和快乐，觉得自己浑身都是力量，一切都可以改变，而且这一天并不会太遥远。
    我喜冲冲下了车，背着包儿急行在大街上，忽然看到慧敏家门前围满了人，人群里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车上播放着好听的河南梆子，我的心猛然一沉，奋力挤到车前。慧敏早看到了我，然而，相顾无语，滚烫的泪水深埋了做新娘的羞喜，如寒冷冬天一样苍白的脸让我想起了鬼这个字眼。鞭炮再次响起，车就要开动了，慧敏这时摇下车窗探出头来对我喊道：“小月，你偷了我的心！”高音喇叭塞住了人们的耳朵，却压抑不住我敏感的视听神经，瞬间我的眼泪模糊了眼睛。车走了，我的心好像也不存在了。啊，我的慧敏姐姐，不是小月偷了你的心，是改变命运的渴望，是自由美好的渴望偷了你的心，我只是加重你的渴望，却无力给你足够的力量让你实现梦想！
    悠悠十余载恍然而过，阴阳差错，我们再也没见过面，只是从别人那里获知一些她的消息。她在几年前开办了一个厂子，听说效益很是不错。有时候我情不自禁的想起和她相处的时光，心中暗自庆幸是自己才让她改变了生活方向，不再像其他农村妇女一样只是田间地头，灶前锅后，糊里糊涂走向人生的尽头。可是，转过来一想我也暗自笑自己，笑自己阿Ｑ一样安慰自己，自己都已沦落成一棵半死不干的秋海棠了却还去想象那一丝萌动时的伟大！
    清明无雨，如波的麦浪在微风里延伸着她的绿色，整个田野间弥漫着香纸冥供的异味。我小心翼翼地薅拔着坟头上的荒草，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已经离开亲人几年了，还在的，离去的，也许早忘了我的存在，故乡也好像模糊了我的身影，多一次返乡就多一次伤痛，然而我却乐此不疲地飘零着，回来着，周而复始地享受着亦喜亦悲的心情。
    还是那条乡间小路，没有秋枝的遮掩变得宽阔了许多，我心中萌发了要用脚步量一量的想法，我不知道为什么想知道这条路     离   家到底有多少步。当我把目光投向静静的村落，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了我，虽然看不清她的面目，但依稀可见的旧时模样让我一下就认出了她。她好像也发现了我，从墓地到路边一直向我这里眺望，并且停下了脚步。我加快了步伐，如果不是怕她看出我急切的样子，我几乎就要跑步过去了。是她，我真的没有认错，她只是长发变成了短发，余下的好像一点没变。我轻声地喊了一声：“慧敏姐！”她略显有些激动，带着一点怨恨，“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我诧异地望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她忍不住笑了，那笑容依然动人，“怕我逼债吗？”我越发诧异，“我知道人心为什么总有些偏了，被偷之后就再也不能入正位了。”我跟着笑，“孩子回来了吗？”她问道。“你知道我把孩子带走了？”慧敏沉吟了片刻，“我一直打听着你的消息，知道你这些年过的不如意，我常想，这到底是为啥呢？你让我不再相信鬼神和命运，而你却甘愿沉沦，我是该感谢你还是该可怜你呢？小月，你能不能。。。。。。”她欲言又止，好像已经发现我的脸已经红了。
    我们并肩走着，她突然转过脸对我说：“你能不能不走了？我不希望你再流浪下去了，要不然到我厂子里先委屈着，等我托人  到教育局恢复你的工作行吗？”我惨淡地笑了笑，“无所谓如意不如意，一人一活法”。我们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感激之情油然而生。“谢谢你慧敏姐，真没想到我们会掉个个儿，轮到你教育我了。”“还不服气，就你这样的性格不适合在外闯荡，回来吧，好好安个家，你属于这里！”“你对我的一切好像都很了解。”“不可以吗？我们之间至少还有亲情和恩情啊！”我向她投去疑惑的一瞥。“若愚，”她忽然喊我的学名来，“是你改变了我的人生，虽然缘分已定，但我这辈子不能不感激你，我知道你永远都只会喊我姐姐，可我不会只把你当弟弟的！也许读书太多了不一定全是好事，它会让人过于自信，过于沉迷，会让人钻牛角尖的，十多年来我抽空就去学习，到现在我终于明白，有些道理还不如不懂，听我的话，现实一点，别再抛下爹娘和孩子去追求你的境界了！”
我默然无语。
    这么多年我一直怀着一份热情想去改变什么，可到头来什么都不曾改变，只有慧敏是第一个说因我而改变的人，也许这只是因为我曾偷了她的心吧。
    我何尝不是如此呢！只是我只愿意看到别人改变，却不轻易改变自己！
    为爱而感恩，在感恩中感知爱！
    亲爱的慧敏姐姐，我心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