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憨根根的亲切,我们都愿意接近他。见面叫声“憨根根”算是打个招呼,他傻傻地笑,目光追随着我们的背影。有时他手里攥着捡来的小玩意儿,我们理所当然地没收。有时也搜身,大多没什么收获。农忙时,他便随人们劳动换一碗饭吃。憨根根没有牙齿,红白喜事时一大群孩子总围绕在他身边,大约和我一样惊异于他吃饭的方式,也许像我一样暗暗模仿了好多次吧,他吃饭时把两片嘴唇狠劲挤在一起,有点像牛的反刍。那坚韧的油条他竟也能嚼得津津有味,我怀疑他吃得和我不是同一种食物。夏天里,他大抵不回家午休,我们捉迷藏、摸鸟蛋时,在树荫下、破房子里,常能见到他的身影,有时顺便在他身上找找乐。
村中有一口小井,石头碹成。小水坑常年有水,到了旱季,井水明显少了。偶尔会见到憨根根清理水坑。他借用担水人的瓢和桶,先用瓢涮涮坑壁,把泥水晃荡起来,再用水桶把水舀出去。接着,他弓着身子,单膝跪地,一手支撑在水坑沿上,另一只手拃开,把小坑内的淤泥挖出来,在旁边成堆,直起身子跺到后墙上。后墙上有一处小楞,年长日久,淤泥堆积了不少。最后,他再把井水全部舀干。做完这些后,他背着手便慢悠悠地走了。担水人只需抽一袋烟,等清冽甘甜的泉水蓄满。他挖过的井,没有人觉得不干净,我也这样觉得。
憨根根是那么憨,憨得可爱。有一年,大约是正月,我回到老家,到邻家闲转,见憨根根倒在一家的地板上,鼾声如雷。了解得知,有一户人家办酒席,憨根根当然不请自到。席上是不容许他就餐的,不过有好事者王某人劝他饮几杯,他来者不拒,总能饮个杯底朝天,王某不住地斟酒,他就不住气地喝,直到人恍惚了,王某人又恫吓他,结果……
人们好像很喜欢拿别人找乐,把让别人难堪、出丑作为自己的本领来炫耀。而我,标榜为仁者,却也不能采取举手之劳、对他来说却是拯救的措施。如果当时有人能阻止,我能提供一点温暖,如果能请来医生……没有如果。人们习惯于用麻木的眼光看周围的人和事,习惯用麻木的思维支配自己的躯体、不做丝毫的改变。
几天几夜后,憨根根到底醒来了,但是却站不起来了。村长派人给他送饭。后来听说能跑动了,他又去看望自己的女儿,结果,掉在水涮沟渠里,被人们抬回来后,他又成了老样子。
那年秋天,应该是中秋节后,因为我是带了月饼回去的。中午,我正在大门口老枣树下歇凉。秋日的阳光太毒了,容不得一寸的皮肤暴露在阳光下。远远地憨根根来了,他盘腿坐在地上,下面垫着破布缝成的坐垫,四角挂在肩膀上。这让我想起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只不过脸上没有伤痕,孔乙己坐的是蒲包,而憨根根是布垫。他双手着地,就这样走来,留下一条长长的痕迹,像蜗牛,也像青虫。他脸上挂着豆大的汗珠。来到近前,我习惯性地拿来两个月饼,一会他就吃光了,我看他意犹未尽,就又取了两个梨子给他,他啃了啃,无从下口。这让我想起小孩子吃水果的情景来。于是,我用小刀切开来给他吃。我也没再给他哪怕是一杯水,或者几个月饼几个梨子。现在想来,当时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施舍,不曾想,也许丁点儿食品对他来说是他最需要的。也许,憨根根在我走后,还期待了好久,好久,最终,带着遗憾走了。
憨根根走了,不是用腿走的,而是用轻盈的翅膀。他再也不需要腿了,也不需要人们的施舍。另一个世界不缺乏食物,酒也不会缺。没有恫吓的声音,那佳酿甘醇、永远都不会醉。倘若能有类似王母的蟠桃盛会,憨根根,你不必立在美味的旁边,你可以大模大样的坐下,悠然品味,放心吃、放心地地喝个够,天堂里,你不是乞丐!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