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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中的另一群

时间:2008/11/22 作者: 尤立 热度: 83805
  在北京,总是有一群群微不足道的人群,不时打扰你的视觉。
  
  往些年,他们堵在另一个世界里,其尊容你真还难得一见呢。城市森严的大门,一关就是几十年,现在放他们进来走一走,已经是很客气了。
  
  他们自以为也很荣耀了。
  
  看他们东张西望的样子,真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处境。
  
  他们是人群中的另一群。
  
  京城里,你处处能看到他们的影子。他们像些游离于群外的役畜,目光戚戚的,显得很认生。他们不知道理直气壮是怎样一个词儿。在各车站上,他们分群聚集着,路宿着,望着来去匆匆的旅人,占卜自己的命运。那些曾经包装过化肥的纺织袋,现在依旧憋囊囊的,再次被他们的行李充满。它们本是这座城市的产物,而今在乡下兜了一圈绕回来,已经显出另外一种意义了。
  
  它是贴在他们脸上醒目的标签呢。
  
  是的,他们是一伙伙货真价实的农民。
  
  平日里,你说不准会忽略它们的。当他们操着一口土话,找你问路的时候,你便注意他们了。赶上你心情好,你可以用在家主人的口吻,对他们指指点点。你去商场买东西,你看见他们就像看见进入大观园的刘姥姥,心里乐得直想笑。当你有一大车货,需要装卸,他们自会拢到你身旁。只要工钱对路,这些没啥文化的家伙,总是乐颠颠地,比专事驮运的毛驴还干得出色。有时,也会出现平起平坐的情况,那准是你们一起挤在上班族的公交车上了。特殊的环境,缩短了彼此打量的距离。尽管你挺留神,扔过一个又一个冷眼,这些鱼目混珠的家伙,还是免不了往你跟前蹭,染指了你的衣服。
  
  其实,对人群这种“另类”的拒绝,并不是咱们祖国的特有风景。在人类文明的进化史上,纳粹的排犹,美利坚的岐视黑人,大和民族对亚洲国家的暴行,都是我们难以比肩的。不过,与之类似的对峙气候,已在我们这个汉民族的内部悄悄形成。
  
  在这座城市里逛了一圈儿,如果没碰上好运气,他们自会打道回府,或到其他地方找活计了。那些执著留下来的,便以可观的数量,渗透到这座现代化城市的各角落,收拣起城市人为之唾弃的职业,廉价地兜售自己,出卖自己。
  
  我初来北京时,在通州果园住着。每天在为找工作的事,大伤脑筋。有时,不出门,便以写作抵御心中的渺茫。累了,便出去走走,驱撵笔耕带来的疲劳。
  
  有一天,我到潞河中学附近转游,见正在扩建的马路边,有一辆黑色的高级轿车,给一伙身着统一服装的民工围扰着。其时,著名的沙尘暴刚刚袭击过这个城市,楼谷之间呼啸着强劲的风势。那里吵吵嚷嚷的。我原以为,是那些民工搬运东西不小心,把娇贵的小车给撞碰了,招惹了麻烦,过去一瞧,才知是辆关饷车,正给他们发工资哩。
  
  这是一伙负责挖掘壕沟的民工。
  
  他们一律是标号的。米黄的安全帽上,次第书写着红漆的阿拉伯字母,一如羊群的耳记。车门旁,立一个便便大腹,戴红色安全帽的高大男人,说是他们的头儿。
  
  头儿随意骂着。看不顺眼,伸出去的脚,随便落在不知哪个臀上,腿弯上。这些刚从壕里爬上来的民工,见了那尊贵的运载工具,免不了贴近车窗,朝里一阵乱瞧。
  
  挨揍后,讪讪地笑笑,拍拍身上的土,规规矩矩去排队,看着再被吆喊过来的人,重蹈被揍的覆辙。
  
  “这么做得赖!”他们小声嘟囔着。
  
  于是,这些丧失尊严的人,在同一张表格纸上,笨拙地签上各自的大名,车厢里便会伸出一只保养得白胖胖的嵌戒指的手,把一帧装有现钞的牛皮纸袋子递出来,让他们那双粗糙的大手接住。接着,他们便歪到一边,得意忘形地数钱。这双曾经操弄土坷垃的手,现在又对付水泥砖块了。不管走到哪里,这双布满茧壳的手,都不能扔掉同一种东西:铁锹。对他们来说,城市拔地而起的建筑,莫过是一片茁壮成长的庄稼。他们从来都是只顾耕作,不问收获的。当城市人消化着来自别处的五谷杂粮,鲜美的肉食,西装革履出现在繁华的街头时,常使他们想起一年年被掠夺的土地,一次次被屠宰的家畜。
  
  城市是头魔化的巨兽,每天都需要大量的吞食,以补充体能所需。当一条条马路从他们手中拓宽,一座座高楼从他们手中升起时,他们得到的是些什么?
  
  几个民工因反复点数钞票,没及时走开,到位,又遭到头儿脚板的奚落:
  
  “吸毒去!”
  
  “找小姐去!”
  
  民工们一阵讪笑。风把他们的声音吹得支离破碎,吹得遥远,不着边际。有一位红脸膛小伙,从我身边经过,我问他:
  
  “领到工资,你第一件事想干什么?”
  
  得到的是一个不加思索的回答:
  
  “糊弄肚皮!”
  
  没走几步,他回过头来补充道:
  
  “找个馆子,好好撮一顿!”
  
  我问:
  
  “你们公司没有食堂?”
  
  “比饭馆贵多啦。刚来没钱,我们一直在那里吃”。
  
  “……”
  
  须臾,那条准备安置电缆的壕沟,把他跳下去的身影埋没了,只见一锹一锹的土,从地下冒出来。
  
  后来,我到前面的新华书店转了转返回,周围已是一派华灯初上的光景。下班的人潮过去了。街上人影稀寥,高耸的宿舍楼里亮起盏盏温馨的灯光。那些民工继续干着。比黑暗更黑的泥土,雨点般往外飞着,无言地像倾诉着什么。虽然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但可以感觉到异化的力量,已把他们链成一条起伏一致的整体。
  
  驻足良久,域外那首著名的叫做《动词》的诗,断鳞片爪进入脑际:
  
  ……
  
  在地下生活的动词
  说话——在地下
        生下来——也在地下
  在世界上普遍的乐观主义的无数层底下
 
  每天早晨它们出来工作
  拌灰泥拉来石块
  建造城镇但建造的不是城镇
  而是自己孤独的纪念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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