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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秋天

时间:2008/7/30 作者: 江石 热度: 328727
  ◆
 
  我喜爱秋天,秋空的明净,秋水的清冽,秋林的清新。
  
  秋天是屠格涅夫诗歌的太阳,照耀着俄罗斯的河流、草原和森林,照耀着世界文学坦荡无垠的田野;秋天是郭小川的“团泊洼”,“暑热还藏在好客的人家”。
  
  但我始终没有走进秋天。这不是我的罪过,这个世界排拒我在秋天的门槛之外,应该说是一个失误,因为我也有色彩,哪怕只是灰不溜秋的那一种,但毕竟也是色彩吧。让秋天增加一点杂色,应该更好看。
  
  我走不进秋天,这不是我的选择,历史将我遗弃(你看,我居然也使用了“历史”这个字眼,我配么?),我不应该感到沮丧,因为,这可能给我提供了开阔的视野,从深层次领悟秋天的真谛。这不,我又站在了秋天的边缘,感受、欣赏,或者诅咒。
  
  我果真就没有一个收获的季节么?然而秋天并不仅仅是收获,它还是一种境界,人生的境界呀。
  
  ◆
  
  是的,我得承认,我对秋天始终有一种深沉的偏爱,甚至可说是一种非常强烈的情感。
  
  秋,传达给人的信息,当然不是脂粉气的妩媚,也不是恣意溅洒的冷峻,而是纯朴的多彩。
  
  古人说,要想把整个世界尽收眼底,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登高望远,而登高望远,往往又是志存高远的伟人所为。这一次,我当了一回“伟人”,攀上了一座山峰,举目一看啦,真的是心旷神怡!
  
  艳阳高照,稻田里一片金黄,微风一吹,像什么来着?稻浪?都什么年代了,还用那老掉牙的形容!记得我小时候读的课本里边就是那样写的。我此刻的想法可能不少人都会赞同,那是流淌的黄金!你看,笑了不是?这形容好啊,让黄金流进耕耘者的口袋里有什么不好,让黄金流进国家的仓储里有什么不对,让黄金流进人们的期待中有什么不雅。我的这个想法很俗是不是?“土冒”就是“土冒”,一不留神,就掉进了钱眼里。
  
  前面说了,其实秋天远不只是“黄金”什么的,它是多彩的。我曾在金秋十月领略过梵净山“五花山”的风采!
  
  所谓“五花山”,简单地说,就是用五种颜色涂抹的山。绿的,如苍松,挺拔、伟岸;黄的,如荆条树,撑一树想象,那姿态,刚毅中透出睿智,就像中南海大门外的卫兵,守护着秋天;蓝的,如秋瑾,朴实中蕴藏着高雅的气质;紫的,如一种不知名的灌木,其叶若紫烟,倒是与佛教圣地很般配的;至于红,大家都很熟悉的了,有毛泽东“层林尽染”的大写意,有杜牧“霜叶红于二月花”的妙语,而我脑中冒出的,竟然是前不久看过的一个电视连续剧的剧名:激情燃烧的岁月!
  
  ◆ 三
  
  呵,对了,是那么一回事,激情燃烧的岁月!但那是怎样的激情呢?只有天知道。
  
  那时我上初中一年级,才读到下半学期,“文革”就开始了。在我的印象中,其标志就是在学校的大操场上听校长的动员,听得大家一愣一愣的,最后只知道不上课了,闹“革命”了。过了没多久,又是在大操场上,全校师生选进京见毛主席的红卫兵代表。我们班的班长有幸成为首批进京的代表,我们真是羡慕死了,大家都不怀疑他日后定会飞黄腾达,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三年后,这位我们班最早发展的共青团员、团支部书记、班长,却披上了袈裟,成了一名为死人做道场的法师,历史(我又忍不住用这个词了)真的是开了一个大玩笑,不过这是后话了。代表们走的时候,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个个脸上都有一种幸福感。这些代表从京城回来后,带回了“上面”的精神,于是学校大礼堂的外墙上,开始出现了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炮轰”、“油煎”、“火烧”什么的,天地间充满了火药味。首先遭到批斗的,是陈副校长,因为他曾是中共贵州省地下党员,而那时贵州地下党员都被诬蔑为“叛徒”,他自然就成了历史反革命。陈副校长秉性刚烈,红卫兵叫他低头,他偏不低头,于是每次批斗大会上,都有人揪着他的头发,狠狠地按着他的脑袋向“群众”低头。有的班级开批斗大会,为了“制服”他,甚至把他拉到大太阳底下长时间的晒,扬言要把他晒成鱼干,而他呢,索性把鞋也脱了,光着脚丫练起了一种名叫“扣字”的气功来。后来,对他的批斗,扩大到了校园外,镇上的造反派让他站在高板凳上,脖子上勒着一块厚重的大牌子,上书:打倒历史反革命陈某某!“陈某某”几个字不仅倒着写,而且还划了大叉叉。他老伴怕他受不了倔辱,自寻短见(学校已经有两名摘帽右派老师因绝望跳河自杀了,她怎么放得下心啊),每天晚上开批斗大会,不论多远,她都手提一盏马灯,在会场外焦急地苦等,会一散,她就发疯般扑过去扶起斗得半死的丈夫,强忍泪水,一句话不说,默默地相互搀扶着走向黑暗中的家……中国究竟怎么了?当然那是多年以后才发出的疑问。
  
  如果说“文革”还有什么值得我回味的东西的话,大概就只有“大串联”了。说真的,当时我们的确兴奋不已,我们做梦也没有想到,天底下还有不当代表也可以进京见毛主席这等好事!年轻的我们,哪里还坐得住!于是纠集十来个人,在校革委会开了介绍信,每人向父母要了几十元钱,就开始“经风雨、见世面”了。那是第一次出远门啦,准确地说,是第一次突破芙蓉江流域呀。大串联中,给我印象最深的,不是重庆的武斗,大邑县刘文采的庄园,而是我的一个同学在成都大学红卫兵接待站装病的情景。我的这位同学比我大两岁,自然“醒事”就要早一些,在我们这伙人中,他的“鬼点子”历来比较多。在成都的那几天,我们每天都要出去到其它学校串联,了解动态,抄抄大字报什么的,唯独这位老兄,天天都有理由不出去,其中最大的理由就是感冒发烧,你不但不能指责他,还要十分的关心他,安慰他,给他搞药,叫他好好休息。但有件事使我们百思不得其解,几天下来,他竟然丢弃了破旧的解放鞋,脚上套上了一双锃亮锃亮的皮鞋,这对我们这帮怀里只有几十元钱的穷学生来讲,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于是决心弄个水落石出。一次,我们又出去了,不过半路杀了个回马枪,只见他精神抖搂的在接待站的窗口前排队,轮到他,他递进一张纸,就看见里面递出了十元钱,他快速地揣进兜里,若无其事地离开了那里。原来如此!我们挡住了他的去路,个个的脸上都有一种受骗的意味。他看瞒不住了,只好坦白交待,说他已经在多家接待站“借”了钱,末了他说:“不是我不跟你们讲,我是怕扩大了影响不好。我兜里只有十来块钱,不想办法走得到北京吗?况且这不是我的发明,我也是受一个北京来的大学生的指点才这样做的。”最后他叫我们也借一点钱,“反正要还的嘛”。正是这话,不但使我们原谅了他,而且也如法炮制,跑了几个接待站,借了伍十来块钱,“反正要还的嘛”!我们都用这句话来掩盖挣扎在内心的那种虚弱。后来我们并没有还。听说接待站也曾把借款条寄回我们学校,但其实学校已乱成一团糟,随后我们又全都到广阔天地“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去了,谁还料理这档子事。得知催还借款之事,已经是下乡两年以后的事了,而那时红卫兵接待站也早就撤消了,我们也就心安理得的不还了。但这事一直压在我的心头,几十年来都难以释怀,今天说出来了,真有如释重负之感。著名作家周涛说:“青年人最聪明,青年人最愚蠢。”我觉得那话就是针对当时的我来的。
  
  ◆ 四
  
  听人说,一个人常常回忆往事,就是离人生的秋天没有多远了。对着镜子一瞧,果然有了白发,而胡子也开始挂霜了。“胡子白,假不得”,我得承认,我的确是老了。
  
  老人有一个特点,就是爱唠叨。既然有了这个理由,咱们接着聊。
  
  1968年,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我这个对某些问题“想不通”而一度受到学校冷落的逃避“革命”的逍遥派,突然间被老师想起来了,三番五次的到家里来做动员,要我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并允许我在规定的时间内可以就近找一个生产队插队落户,否则由学校统一安排到偏远山区去。我母亲听后很着急,拉着在省城读书回家度假的姐姐,到离家比较近的红旗公社中心生产队去,一家挨一家地求他们签字同意接收我。也有不愿接收的人家,说我去了后会分他们本来就不多的口粮。是啊,人多地少,他们不能不考虑!碰到这样的人家,我姐姐就下跪苦苦地哀求他们。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一跪,他们心软了,说:“丫头,你起来,我签,我签!当个农民还这样难吗?”就这样,我成了中心生产队的一名农民。当时正值深秋,站在绿油油的油菜田里,沐浴着可人和煦的秋阳,我的心情是复杂的,那时我才十六岁,正处于青春的年龄,然而我的心境却有些老了,就像泡在水田里的稻茬,失去了鲜活的生命力。
  
  秋天是美好的,不然,南飞的大雁为什么要在空中盘旋好几圈才恋恋不舍地飞走呢?秋天又是凄楚的,西风劲吹,落叶飘零,总会令人产生一种黯淡的心境。站在荒草如蓑的山坡上,遥望迷茫的远方,想到要在“广阔天地”扎根一辈子,真的有些不寒而栗!这就是我当时的心情,并没有不少电视连续剧所表现的好像知青都是热血沸腾地心甘情愿地到农村去经受锻炼似的,我想不应该再遮遮掩掩,应还原于真实,而真实往往需要勇气。倘若邓小平没有拨乱反正的勇气,中国可能至今仍在贫穷的黑暗中徘徊;倘若江泽民、胡锦涛没有创新的勇气,中国就不可能有今天这样突飞猛进的发展,就不可能有今天这样大的国际影响力。
  
  不过,苦难也是一种财富。在农村生活的那几年,虽然清苦,但也有欢乐。你听,从麦田那边,传来了一阵又一阵具有很强穿透力的男女打闹俏骂的欢笑声,其中也夹杂着“吃吃”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带有情欲力量的笑声,对此,我不仅不反感,而且在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早就认同了这种娱乐方式。或许有人会斥之为低级趣味、精神贫乏之类,对这样的“高调”,我不便说什么,但我要说,物质生活那么困乏,再不想点法子“偷着乐”,生活还有什么指望!当然,要我真正融进这种生存方式,需要一个过程,甚至需要痛苦的挣扎。这不,几年下来,不仅使我在感情上贴近了农民,而且使我始终保持了农民的特质,那就是朴实、对人好、做事认真,尽管这种特质常常被人扣上“傻冒”的帽子,但我却坚守不移,并深感终身受益。
  
  呵,对了,我的家乡有一种草叫“马二杆”,狭长的带锯齿的叶,长长的穗,秋季将其收割起来,可扎成很漂亮的扫帚,用它打扫十月的天空啊,会使秋空一尘不染。然后躺在稻草堆上,仰望湛蓝高远的苍穹,真使人心旷神怡,浮想连翩。作家周涛说:“在秋天的一切表情中,精髓便是:凝神。”他还说:“那样一种专注,一派宁静;它不骄不躁,却漾溢着平稳的热烈;它不想不怨,却透出了包容一切的凄凉。”
  
  是的,凝神那种状态好啊,可以好好地想一些事,然后用你的一生把这些事串起来,就像农家屋檐下的一串红辣椒,漾溢着灼人的光彩。
  
  人生原本就是一部情节复杂的小说,那些盘根错节的情节在我们面前展开之时,本来是有“n”个选择的(见鬼,我也用了这个泛滥成灾的字母),但一经选择,就成为唯一,谁也别想再吃后悔药。遗憾的是,我们有时是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的,我们被“一锅端”的下到农村,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凄凉?尽管那样的凄凉是博大的、感天动地的,就像那在西风中飘落的黄叶,是何其悲壮!
  
  再往深处想一想,倘若那一地的金黄是付出,是期待,我真希望有一位姑娘翩然而至,躬身拾起秋天的碎片。果然,这位姑娘走来了,那是在我下乡两年后的秋季,她拾起了一枚半枯半绿的枫叶,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那还未散尽生命的气息,羞涩地笑了。正是这一笑啊,使一切都变得有了意义,仿佛石头有了生命,小鸟的啼鸣也格外悦耳动听,陡峭的山路赋予了诗意,正如一首歌中唱的:“好宽好宽的路哟,好远好远的山哟,好亲好亲的人儿哟,牵着我的心。”从此,我开始从内心依恋那片土地。
  
  ◆ 五
  
  那是一次对秋天的背叛么?
  
  我说过,因为一位姑娘的出现,我对那片土地有了深深的内心的依恋,但是,对前途的热切向往,始终是青年人永不泯灭的追求,只要有一线希望,谁都会紧紧抓住不放。
  
  这不,机会终于来了。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深秋的早晨,镇上突然出现了一些身穿工作服的陌生的面孔,有操地道北方话的,有说带有浓厚上海口音普通话的,也有讲贵州方言的。这些人到偏僻的小镇上来干什么?几经打听,才知是几个厂子招工组的。尤其令我们兴奋不已的是,招工对象都是上山下乡的知青!
  
  事不宜迟,赶快行动。找村支书磨,到公社秘书那里泡(招工表都在他手里攥着呢,换句话说,我们的命运都被他掌控着呢,秘书的权力大着呢,你不服气?用一句时髦的话来讲,这就叫中国特色)。眼看着一拨一拨一起下乡的同学笑逐颜开的走了,而我仍然在接受再教育,连贫下中农都对此有些愤愤不平了,说我表现最好为什么走不了,但他们人微言轻,说话不管用。碰了壁,才知道锅儿是铁铸的。个中原委,费了好大的劲才弄明白——“不醒水”,没有给决定我命运的人送礼!虽然那时的“礼”不过是条把烟、两瓶酒之类,但家徒四壁,就是这样的“礼”其实也是担负不起的。没办法,只好听天由命吧。
  
  母亲安慰我,说九化公司有几位招工的师傅住在她们的旅馆里,她直接去找他们讲一讲,看行不行。说实话,我是不抱多大希望的,村支书家的门槛太高不好迈过,公社秘书的铜墙铁壁也难以敲开,招工师傅那里如何心里没有底,咱们老百姓的事啦,真的是很难。但母亲的性格很倔强,明知不可为她偏要为之。为了我的事,她跑断了腿。为了能与招工师傅们说上话,她以工作之便,尽可能的搞好服务,为他们创造一个良好的工作条件。这一招还真管用,师傅们对她很有好感。有好几次她想向师傅们提我的事,但都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她认为时机还不成熟。师傅们心细,看出了她有话想说,就问她有什么事,母亲就把我的情况向他们进行了介绍,末了一再向他们说我是一个肯学习、爱劳动、很听话的娃娃,但没有人缘关系,几次招工都没有我的份,希望师傅们给予考虑,收下我。说到动情处,母亲流下了伤心的泪水。一位胖胖的师傅被母亲的真情所感动,在翻看了公社提供的知青花名册,找到了我的名字后,答应叫我去看一看。母亲喜出望外,飞也似的跑到生产队,把正在田间劳动的我拉起就走,“师傅们答应看看你啦”,母亲的声音有些发颤,我知道,那是一位母亲发自内心的喜悦!
  
  在母亲的陪同下,我怯怯的来到招工组住处,母亲把我拉到胖师傅面前,说:“老师傅,这就是我娃儿。”胖师傅面容慈善,满脸堆笑,上下打量着我,用浓重的东北口音说:“是个好小子!”名叫班明华的师傅连声说:“嗬,是个打球的料。”“小李,给一张招工表让他填。”胖师傅吩咐道。小李是一位女同志,说话悦耳动听,后来我才知道她叫李素琴,1972年调回了北京,在东方红化工厂工作。1973年我们到北京实习,专门去看望过她。她显得特别高兴,特地请了一天假陪我们到北京市区观光,但我们只顾自己玩,竟在王府井附近走散了,这一走,几十年未再见面,一直到现在,这件事都使我感到深深的内疚。这些都是后话了,且按下不表。我将表填好后,双手递给胖师傅,胖师傅戴着眼镜看了看,点了点头,将表交给了班师傅,班师傅说:“这字写得好,是这批知青里边写得好的。”我心存感激,不是因为我的字真的写得好,而是这样的赞扬可能会影响我的命运哦。紧接着就是搞政审,师傅们到生产队去了解,大家说我很乖,到街道居委会去调查,居委会主任谢大爷简直把我夸上了天,政审就算过了关。至于村支书、公社秘书那里的推荐工作,全由招工组的师傅们代劳了,那时工人阶级地位很高,说话很管用,既然工人阶级都说“行”,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呵,还有一个人是我不能忘记的,他就是绥阳县医院的蔡大夫。我在遵义医学院体检时,医生说我的血压有点偏高,招工组决定让我到县医院复查。为了稳定情绪,我先一步到达县医院,并在附近农家要了一大碗凉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然后找到值班的蔡大夫,向他介绍我在遵义医学院的体检情况,并反复说明我想进厂工作的意愿,希望他能在关键时刻为我说句好话。听完我的话,蔡大夫在招工组的师傅还未到来之前,就用血压计为我量了量血压,然后在体检表上血压一栏写上“正常”,签上了他的名字。招工组的师傅到了医院后,有人提出异议,要求当着他们的面再量一下。蔡大夫发火了,说:“我是一名共产党员,你们也不相信?”胖师傅一锤定音:尊重医生意见。后来我才知道,胖师傅是车间主任,名叫李清江,他是招工组的分组长。就这样,我顺利过了体检关,进厂当了一名工人。
  
  走的时候正值寒冷的冬季,我们几十名知青坐在大货车上,迎着毛毛细雨,热血沸腾地驶向新的生活。让我记住吧:1971年12月5日,那是我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点。
  
  ◆ 六
  
  前面说了,徘徊在秋天的边缘,自然有些许遗憾,但这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旁观,而旁观是观察事物的极好视角。有许多事我们之所以糊涂,就是“只缘身在此山中”。跳出来,可以看到事物的全貌,不至于以偏概全。
  
  徘徊,按《现代汉语词典》解释,是指在一个地方来回走,而我的理解是,随意走,没有目的,走到没有路的地方了,才折回来。在走的时候,可以想事,可以到处张望,也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视而不见,一句话:随便。
  
  但是现在我要修正我的观点了,其实徘徊是有层次的。“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那是《共产党宣言》的第一句话,看来,徘徊还是一种震撼心灵的力量。你看,黑暗中的幽灵,使整个欧洲都发抖了,这力量确实是够大的了。再看伟人的徘徊,看似轻松,实则步履沉稳,他们是借徘徊的形态,深思、凝想、积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是他们心态的真实写照。凡人就不同了,徘徊往往是失意后的焦急、无奈、伤感,“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凡人就是凡人,所思所想都与生活有关,尤其是走到了人生的秋天,还能够故作轻松么?
  
  这时我正从公司足球场边走过,有人与我打招呼,有人向我点点头,都是一些退下来的老熟人,一起曾经走过几十年风雨历程的人。他们正在足球场上走圈,据说那是一种锻炼身体的好方式,忍不住我也参加了他们的行列,一边走一边拉家常,都是一些老话题,诸如“孩子在哪”、“平常在家干什么”、“身体如何”之类,聊着聊着,突然“灵感”来临,想到了以下几句话,并名之为《同龄人写照》:
  
  我老了/与我一同进厂的那些人都老了/佝偻着身子/滑稽地在足球场上走圈/人生就是一个圆/有的人走得很圆满/有的人只在意自己的小周天/有的人只截取了孤线的一段直线/志得意满/直到有一天与流浪汉撞了解个满怀/我们都年轻过/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骄傲地开始了自己的人生轨迹/从东边到西边/无论人世间有多少欢乐/多少苦难/都辉煌地划了一个圆/至于另一半/希望走好/不要融入黑暗/我老了/与我一同进厂的那些人都老了/我们解开了“四个兜”/穿上了休闲装/佝偻着身子/滑稽地在足球场上走圈
  
  常听人说,人这一生,怎么都能过。想想也是,伟人有伟人的过法,凡人有凡人的活法,说不定伟人过得并不轻松,凡人过得并不沉重。倒是我们这些多少识得几个字的人,喜欢以己度人,胡乱揣摸,想到自己这一生过得窝窝囊囊,潇洒不起来,就以为大多数人都如我辈一般,不放达;都会为一棵孤独的树洒下同情的泪,为一艘倾斜的船仰天长叹。这才是我辈真正的悲哀,我以为。
  
  ◆ 七
  
  那时我们工作起来的确是够玩命的。怎么“玩”法?这么说吧,只要工作需要,常常几天几夜不回宿舍,就在生产现场听从使唤,实在困得睁不开眼睛了,随便靠在什么管道上打一会儿盹就行了。我就看见过一位管工,因为三天三夜没合过眼,累得不行了,就地枕着大锤就睡着了。至于吃的,压根就没听说过要由车间安排所谓“工作餐”,自己掏钱买两个干馒头,就着自来水管糊乱对付一下就可以了。
  
  当我谈起这些,一旁的儿子总是用揶揄的口吻说:“何苦呢。”
  
  是的,何苦呢?今天的不少年轻人对当年创业者的献身精神的确是不理解的,这不能全怪他们,就我们自己的思想又何尝不是在悄悄发生着变化?譬如,过去干活讲报酬会被认为是思想落后,现在付出了劳动要有物质上的体现,大家认为是天经地义的,物质第一原则嘛,况且钱还是能力和价值的体现,劳动致富光荣!但一味的追求钱,不讲道德,不择手段,总是怕吃亏,恐怕也是不正常的。一个倾向掩盖着另一个倾向,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总不能说是正常的思维方式吧。
  
  对于我儿子的挑战,我总是非常生气,大声地喝斥:“你不懂,你混蛋!”见我发了火,儿子噘着嘴走了,丢下一句:“真是没法沟通!”
  
  “沟通,沟通,沟通个屁!”话虽这么说,其实我的内心也很困惑,我拿什么来说服在信息时代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呢?
  
  后来我看了电视连续剧《西圣地》,那是反映克拉玛依早期石油开发者艰苦创业历程的,我常常被感动得热泪盈眶,瞅心地牵挂着主人公的命运,深深地被他们的使命感所折服,甚至为他们的爱情赞叹,当然也为“政治”的冲击感到惋惜,为所谓道德的“完美”而做出的无谓牺牲叹息。我觉得这些故事就发生在昨天,发生在我的身边。
  
  中国需要创业精神!无论过去、现在和将来。我在一首诗中写道:“眼前的世界啊/该抛弃的要坚决抛弃/该保留的也要永远保留。”创业精神不能丢,创业精神需要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去。
  
  于是我买来《西圣地》的压缩碟,让儿子看一看,希望以此改变他对某些问题的看法。不料他看了两、三集以后,竟然说“没有多大意思,太陈旧啦”之类的话。我真的很伤心,为我教育的失败,为祖国某些方面的失误。
  
  我还有没有资格喋喋不休地对别人说教?我还有没有讲“历史将证明我们是正确的”底气?
  
  “这里原是一片不毛之地啊。”我刚进厂那阵,1965年就举家从东北迁到贵州高原的一位老师傅对我如是说。是的,他说的没错。其实我们进厂时企业也还处于初创时期,到处是乱石、断砖、黄泥,一下雨,道路泥泞,行走困难,住的是简易平房、干打垒。至于吃的,就更不用说了,那时职工食堂卖的“罐罐饭”,上面总是结一层硬硬的壳,那是稻壳、稗子、玉米皮之类的混合物,蔬菜也比较单一,几乎顿顿都是老白菜、白萝卜之类,就是这样的食物,还得挤破头才能打得到,否则最后就只剩下粗粮馒头和黑黑的咸菜了。物质生活虽然十分困乏,但大伙干起活来简直是在拼命,无论是修建厂房、铺管、架线、安装设备、试车运行,他们都是一身汗水一身油污的干,从不叫苦叫累,“只有困难怕我们,没有我们怕困难”,是他们豪迈精神的真实写照,何也?因为他们怀揣一团火:建设“大三线”!
  
  “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累不累,比比革命老前辈。”这是当时流行的口号。我的感觉是,因为有追求,大伙儿在精神上始终是富有的,当然这不是说,我们不应该去创造物质的富有,如果是那样,我们当初的苦和累又有什么意义呢?共产主义的一个基本特征,就是生产力高度发展,物质财富充分涌流。一句话,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但这好日子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只能靠我们的双手创造出来。
  
  在创造新生活的过程中,必然有艰难困苦,但是苦中有乐啊,伙计,你说是不是。比如七十年代初期,我们这一群单身汉,就常常苦中作乐,那就是职工食堂卖三角钱一份红烧肉的时候。同室的几位弟兄,会立即行动起来,轮番去食堂买红烧肉(因为食堂规定,每人每次只能打一份红烧肉),然后集中起来放在铝制洗脸盆里,加上水后在炉子上一煮,放进白菜,就成了火锅。那时我们似乎都特别能喝酒,把几个人的“酒票”凑在一起,可以打四、五斤“包谷烧”。就这样,大伙儿一边猜拳行令,一边佐以红烧肉煮白菜,“感情深,一口闷”,“唏哩呼噜”,豪气纵横,吃得满头大汗,喝得天昏地黑,绝没有人拉稀摆带。我们并不是酒徒,只是一群快乐的单身汉,一群在繁重的工作之余想法子乐一乐的建设者。
  
  ◆ 八
  
  仿佛是在昨天,我们忽视了秋景中的许多细节。比如浓绿的夏天,怎么就变黄了,变红了,枯萎了,飘零了?因为我们还没有欣赏的习惯。
  
  这不怪我们,我们都太忙。
  
  忙什么呢?我们见证了企业从小到大、从弱到强的奋斗历程;我们参与谱写了企业从困境中奋起的不凡历史;我们还将为实现企业共同的愿景——做强做大企业而拼搏!
  
  忙的标志是外延式扩张,内涵式发展。这都离不开不起眼的电焊工,我对电焊工总是情有独钟。
  
  每当我看到电弧光在合成塔上闪烁,在电石炉上放光,在管廊架上开放,我就对电焊工肃然起敬。
  
  因为,生活的断桥需要焊接,事业的基座需要加固,膨胀的私欲需要“死点”规范,现代工业需要与国际接轨,这都需要电焊工。
  
  是的,昨天,我在菜场碰到了一同进厂的小刘。“买菜呀,小刘。”我说。他缓缓地从堆着翠绿的芹菜摊前回过头来,眼睛一亮,“嗯。你也来买菜呀。”
  
  看着眼前这位头发花白的小刘,我真的不敢相信他就是当年那位生龙活虎地奔走在各个工地的高级电焊工,那位躺在地上,仰面在狭窄的空间里焊接高压蒸汽管的小伙子。
  
  “我已经办了退休手续了。你呢?”小刘对我说。
  
  “还没呢。你怎么就退了呢?”在我的印象中,他仍然是一位不知疲倦地工作的小伙子。
  
  “特殊工种嘛,可以提前五年退休。”
  
  我的心里怅怅的。企业多么需要像他那样的熟练技工啊。这座工厂,到处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他焊接的管道,至今还在输送着企业赖以生存的养料,他焊接的支架,至今还在支撑着企业的运转,然而他却退了,回家了,当“火头军”去了。
  
  “回头见。”他说。
  
  “回头见。”我说。
  
  看着他步履缓慢的消失在买菜的人群中,我的眼睛湿润了。昨天的小刘,今天赋闲了,昔日创造辉煌的年轻人,今天只能当一个旁观的老者了。我突然感到自己形影孤单。我伸出手,想抓住逝去的岁月,但这是徒劳的,岁月已经悄悄地从我的指缝中溜走了。我得承认,我的确是有些老了。
  
  我问我自己:我曾经拥有过昨天么?如果有,昨天的踪迹又在哪里呢?小刘至少留下了事业的焊缝,我呢?一个奔走在机器间的运行工人,除了磨破无数双鞋外,还留下什么呢。
  
  我说过,我早已徘徊在人生的秋天的边缘。我必须坦然面对,我们都被无形的力量制约着,谁也别想摆脱。
  
  我还说过,秋天不仅仅是对丰硕收成的期待,更是一种人生的境界。“我不甘”,这是枉然的。上帝分配给我的那段时间不多了,我只能铆足劲做好最后的工作。这就是自然规律,这就是硬约束,谁也别想耍泼。
  
  既然如此,我想还是心态平和一些为好,像小刘那样,潇洒地挥一挥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买鸡蛋了,正宗的土鸡蛋。”啊,生活还在继续,家里在等着我买菜回去做呢。
  
  一阵风吹过,路边的法国梧桐飘下了一枚金黄的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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