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坛离和平里很近,我们从化工研究院招待所出来,不一会儿就到了地坛。那里古柏参天,尤其是祭坛四周的二三百年的老柏树,更像饱经沧桑的智者,永远坚守着自己的位置,无论繁华还是冷寂。我们去时正是安静的午后,天空高远而湛蓝,池中硕大的粉红的荷花竞相盛开,在微风中抖动,撩拨得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实事求是地说,这确是读书、休闲、思考问题,抑或是独自咀嚼苦难的好去处。难怪当年史铁生摇着轮椅闯进这座园子后,寒来署往一晃就是十五年!
多年前,当我含着热泪,迎着初升的朝阳,坐在荒野的草地上捧读了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后,心灵被深深地震撼了,真正感到经受了一次精神的洗礼!我和所有像我一样热爱史铁生的文学爱好者们应该感谢地坛,是它给了史铁生以生的希望和力量,否则,中国文学艺术的天空上就将失去一颗泰斗,文学史上就将缺少《我与地坛》这样光辉的篇章。
在地坛,我沿着每一条林荫道,一边走,一边想:哪里是当年史铁生常呆的地方呢?我问剥蚀的古殿,问淡褪了朱红的威严的大门,问空旷坦荡独对苍天的方型的祭坛。我仿佛听到了那来自遥远的缥缈的声音,亘古不散地响彻在苍幽的树梢上:“记不清都是在它的哪些角落里了,我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想过我为什么要出生,这样想了好几年,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一个人,出生了,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些关于生与死的深刻的思考,我不知史铁生是否受到古殿檐头哪一块见惯风云变换的琉璃瓦的启示,是否受到祭坛哪一座默默承受重压的基石的触发?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似在争相诉说当年年轻的史铁生的苦闷心情,又似在为史铁生终于在生与死的抉择中战胜了怯懦,最终从轮椅上站了起来,成为精神的强者而欢欣。
我抚摸着苍老的树干,想,这座经历了四百多年风雨冲刷的古园,从它诞生的那一天,是不是就注定了要有一个长长的等待,等待着有一天会有一个坐着轮椅的青年将他的命运托付给它,让它在这座几近荒芜的园子里找到慰藉?找到属于他的天地?为此,我和继贤君迈着并不轻松的步履,寻访了园中的每一棵树,每一座建筑物,因为我们相信,它们对铁生是熟悉的,它们一定将这位年轻人的往事隐藏在深深的岁月之中。
在肜红的夕照中,这园子很有韵味,但在我看来,却又带着涩涩的苦味。可不是,寂寞的祭坛,真好像曲终人散的空空的舞台,是最让人落寞的啊!
一辆自行车碾碎了古园的宁静,历史的灰烟惊惶地腾起。我茫然四顾,在幽林深处,仿佛看到了刚从陕北回来,却拖着残疾的双腿,无奈地摇着轮椅,重重地敲击着地坛心灵的史铁生;看到了睁着绝望的双眼,透过古柏苍黑的枝叶,与月亮倾吐衷肠的史铁生;看到了与落叶、小草为伍,同不幸的命运艰难地抗争,却在当时并不真正理解母亲揪心牵挂的史铁生。哦,对了,谈到史铁生的母亲,我除了崇敬之外,更有一种剜心般的哀恸。史铁生的母亲去世时才四十九岁,的确是太年轻了,她不放心史铁生,但却“悄悄”地走了,何也?只因“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想一想,对好端端的长到二十岁,却突然间瘫痪了双腿的史铁生来讲,其打击之大可想而知,但谁又为铁生的母亲着想呢,要知道,儿子的灾难,在母亲那里,总是加倍的。对当年经常独自跑到地坛去冥思苦想的史铁生,其母亲的牵挂实在是太惨了一些。“每次我要动身时,她便无言地帮我准备,帮我上了轮椅车,看着我摇车拐出小院。”“曾有过好多回,我在这园子里呆得太久了,母亲就来找我,她来找我又不想让我发觉,只要见我还好好的在园子里,她就悄悄地转身回去……”为了儿子,为让儿子有一段疗治创伤的独处时间,铁生的母亲走过了多少焦灼的路。铁生后来回忆道:有过我的车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有一回我坐在矮树丛中,树丛很密,我看见她没有找到我,她一个人在园子里走,走过我的身旁,走过我经常呆的一些地方,步履茫然又急迫。我不知道她已经找了我多久,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决意不喊她……”这的确太残酷了,所以许多年以后,想让母亲骄傲,偷偷地拼命学习写作,并最终从痛苦中站立起来的史铁生才在这园子中痛悔地念叨:可是母亲不在了。
我们就这样在地坛消磨了一个下午的时光,沿着那些没有足迹的足迹寻觅着,为了《我与地坛》,为了精神上的渴求。
清洁工的扫帚扫过脚面,我一惊,是的,这园子,是该清扫了。环顾四周,哪里还像史铁生笔下的古园呢?它的形体显然已经被不能理解它的人肆意雕琢,就在不远处的斑驳的灰白古殿门前,赫然立了一块牌子:招聘启示。细看内容,才知此处设了人才市场。当然啦,还有什么会跳舞的草及花卉展览、儿童垂钓乐园之类招揽游客,颇浓的商业味在空中弥漫,在林间缭绕。“唰唰”的扫地声响过之后,尘土飞扬,游人避之唯恐不及,然而我想,把我们这些闲杂人等扫出园子,又何尝不是好事。但是,想归想,扫帚的功能实在有限,灰尘照样按照自己的方式快乐地存在着,扫帚所到之处,灰尘顶多从地上飞到空中,从这里移到那里,游人呢,也不过皱皱眉头而已,还在园子里赖着不走呢。有什么法子,市场经济了,要想保持园子的幽静看来只是一种愿望而已,钱才是最重要的,既然这园子有人要看,能换几个钱,牺牲幽静算什么呢?“幸好有些东西是任谁也不能改变的。譬如祭坛石门中的落日,寂静的光辉平铺的一刻,地上每一个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这就够了,我们还不至于被种种诱惑迷乱了心性。
将要走出地坛大门时,回望地坛上空飞舞的风筝,我血一涌,竟然突发奇想,倘若哪位有识之士将《我与地坛》镌刻在大门口,说不定还真会吸引不少“书呆子”们到园中一观呢。然而转念一想,此招差矣,在论资排辈盛行的国度,且不说“文豪”的座次排不到史铁生,单是皇家“圣地”的显赫声名又岂容一介文人的文字存留!还是让《我与地坛》珍藏在读者的心中吧。
再见了,地坛!你不会因为是“圣地”而载入史册,却会因为史铁生而走进中国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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