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与母亲是素未谋面的,却要在这样的时刻向我询问母亲的近况,些许惊异之后,我的头脑便陷入了一种沉思,却被随后而至,朋友开朗的笑声打断,无奈,方至此时,才稍许定下心来,认真的思考。
在六年离家的时光里,对母亲印象最深的,怕就是夏日里的一次接见吧。那日晴朗,由于事先晓得母亲的来讯,一早起来,我便趴到了三楼办公室的窗台上,目不转睛盯着监狱的大门,期待着母亲的身影。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儿子曾为她增添了太多的心碎和泪水,在最艰难的时刻,甚至无法想象母亲会怎样一个人苦苦捱过。许多年了,由于在监狱里见过太多尘霜满面,憔悴凄容的母亲,所以在搜寻母亲的目光里,我加杂了自已太多的担忧和欠疚。
大概这样翘首祈盼了一个多小时,母亲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我的视线中,我见到母亲的激动也当即引起了身边同犯的注意,很多人挤到窗口,与我一同遥视母亲的身影------母亲身着一件鲜绿色的T恤,白色的西裤,肩负着一个蓝色的背襄,远远望去,似乎神弈弈,正脚步匆匆的横穿马路,赶往监狱的大门。
“哟,真年轻,真有精神”,这是身边的同犯由衷的赞叹。听到这里,再加上视觉的印象,我心中紧绷着的一条弦似乎放松了许多,甚至在还有一种告慰自己的声音,于是,心情愉快,象欢快的小马一样奔向了接见室。
真正见到母亲的时候,我紧紧的搂住了她,至今仍清淅的记得,她的身体有些微微的颤抖。母子相逢的喜悦着实令我一时难抑,直至很久才愣愣的拉着母亲坐下。端过同犯递来的开水,送到她的面前,待细细端详她时,一颗本已趋暖的心,又开始慢慢归于冰冷。
母亲见老了,缕缕白发就悄隐在额头的发髻,同犯们的赞叹,恐怕只来源于她身着的衣装。母亲坐在那里,虽极力显露着笑脸,喜盈盈的望着儿子,但笑容的背后依旧难以掩饰辛酸的印痕。瞬间,一种巨大的冲击力袭向了我,令我步入了时光的逆转,二十余年与母亲共处的时光,如荧幕一般闪烁过母亲的身影,多少天来准备好的要与母亲倾诉的一切,早就忘的一干二净,只是呆呆的望着她,很有痛哭的欲望。
强抑住自己的泪水,这无论对谁来说恐怕都是艰难不堪的,但此时此刻,我怎能让自己的泪水沾染母亲的心灵?漫漫探监路,不知吞咽了母亲多少悲伤的泪水,每逢东来的风,我总会在万家炊烟中品到她哀伤的思念,值此时刻,我怎能再让她看到儿子的软弱,令她放心不下,令她难抑悲痛?于是,我笑了,轻轻的问候着她,细细端详母亲的容貌,用轻松的叙述和不时的玩笑取悦着她,直至为她送别。
六年中,我和母亲的生活在大墙隔开的两个世界里,各自经历了很多很多,不过在监狱中的每次重逢,都会象小说里曲折的一个章节,对我来说,六年中有过恐惧、有过无助、有过悲痛、有过思念、有过悔恨、有过愧疚,可无一例外的是,对于母亲来说,只会有泪水相伴,似乎儿子的服刑道路,就是用她无穷的泪水铺垫。于是,在这一次的相聚中,我决意不再让母亲流泪,强迫自己把心坚硬起来,锁住道不尽的委屈、辛酸和无助,开心的大笑,调侃的自嘲,把几年里从未有过的兴奋展现给母亲,直到觉查到她的脸上流露出了不再辛酸的笑容,方匆匆告别,逃也似的离开了接见室,甚至不敢回头遥望她的挥手------因为那时,我的脸上便早已溢满了奔涌的泪水,映着午时的阳光,必会让细心的母亲觉查,无疑为她增添一份辛酸和忧心。
打那以后,在余下的刑期里,虽然母亲几次要来探监,皆被我拒绝,甚至惹得她不快,疑问儿子为什么不愿见她。听到这样的质问,母亲呀,您可知儿的心会如刀剜一般痛疼?但是儿不敢见您,只敢隔着声波,在电话中问候。的确,在监狱里,我学会了坚强,学会了刚毅,学会了象铁块一样有棱有角,可这一切只是留给外人感知的,在您的面前我怎能隐藏自己的软弱?我怎能掩饰的住。多少个夜晚,独倚铁窗,望着满天的星斗,在缕缕孤独的香烟中怀念着您的怀抱,多少困境当头,在精神悬于一线时,更是母亲的呼唤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我,是母亲的儿子,更是母亲生的希望,我懂得自己的坚强必然会换来母亲的坚强,我的奋斗也会缩短回到母亲身边的时光,于是我坚强,再坚强,只盼着母亲也如我一般的坚强,顽强的活下去,只寄怀于明天,寄怀于会属于我们的幸福。
今天的我,终于偎在了母亲的身旁,与想象中不同的是,当我在自由的空气中和母亲相拥的一刻,并没一滴泪水从我们的眼眶溢出,也许是岁月的打磨,励练了我们的性情,也许是悲剧的漫长,让我们习惯了在磨难面前的坚强,但是我更清楚,母亲欣喜的目光中,有她对儿子获得新生的信任,之喜跃。是呀,在这样的时刻怎么可以有泪水呢?三十年了,母亲终于亲手抱住了懂得做人的儿子,而她,给儿子的信任,也将是对我人生最宝贵的馈赠,我相信自己,必将用余下的生命里程,用辛勤,用诚实向她证明,向她回报,告诉她:正是她曾走过的那条崎岖、悲痛的探监之路,为儿子的新生奠定了永固的坚定!
六年的监狱生活,我境遇了很多,承受了很多,也学到了很多,可为此付出最多的,永远不会是我,而是始终陪伴在我心灵中,给予我生之希望的母亲,就算是与母亲素未谋面的朋友,也早就深深体会到了这一点,为此,我还有什么理由不为母亲更坚强的活下去?母亲啊,儿长大了,我将用“永远”这两个字,用漫长的时光来让您晓得,儿子真的长大了,会走好人生的路,会用勤奋重写篇写人生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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