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表妹是外婆的第一个孙子。外婆很爱她。当然外婆也很爱我,她常说,外孙也是孙,不过孙子还是孙子。我就知道外婆对小表妹的爱是和对我的爱是不一样的。现在外婆告诉我,小表妹走了,她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了,她再也不会回来。她说得很平静。看上去没有悲伤。更没有哭泣。只有舅妈一个人在她自已的屋子里伤心的痛哭。舅妈没有出来。大舅就站在外婆身边,一动也没有动。只是看着外婆忙碌。听着外婆口中念念叨叨的自言自语。过了好久,外婆站起来了。她对大舅说;“你去送她一程吧,她是你的骨肉,她再也见不到你了,你也再不会见到她。”
大舅走到屋子中央,小心地把小表妹抱起来,轻轻的放到一个早已准好的粪箕里面。然后把粪箕提起来,走出门去了。外婆来到大门口,点燃了一挂鞭炮。伴着噼噼啪啪的巨响,升腾起一股浓烟。浓烟过后,大舅消失在屋后面的山上。
那时侯我就住在外婆家里,父母都在外地谋生。在我的心里的概念中,家就是外婆那阴暗潮湿的小屋。也就是在这阴暗潮湿的小屋里,我第一次看见了死人。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人生离死别。
实话说,我爱我的表妹。自她出生后,我不知抱过她多少回。也不知她多少回尿湿了我的衣服。可是,现在她却永远的离开了我。实话说,当时我很想哭。可是大舅没有哭,外婆也没有哭,我就也没有哭。
第二天,外婆家里除了少了一个表妹和舅妈不愿意走出她自已的小屋子外,其他没有什么两样。
外婆每天天没亮就起床,到灶门去做饭。大舅吃过饭就去山后面的学校去教书,小舅就跟着大舅去学校读书。
吃过饭后,我问外婆,大舅做什么去了。外婆告诉我,大舅教书去了。我又问外婆教书是做什么呀,外婆说教书就是告诉你们这些小孩子这世界有多大,告诉你们将来要怎样的去谋生,怎样的去做事。我听了好象还是不太明白。但还是点了点头。外婆还对我说,过两年我也要去读书,要不然就会什么都不懂。不懂这世界是什么样子。不懂得除了我们这里,外面的世界更大。我感到惊奇,还有外面的世界。但外婆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有外面的世界。只是告示诉我当然有。而且好大好大。那里没有很大的山。但有很大的江河。当时我没有问外婆江河是什么。不过假如我问了,外婆除了回答我当然有江河之外,我想她也会说不出个别的来。
当外婆一边跟我说话,一边扛着锄头到菜园里去作菜的时侯,我并不感到惊奇。外婆天天都是这样的。我也天天都是这样的跟在外婆的后面去菜园里看她松士下苗。当外婆一锄头一锄头的把士挖松的时侯,我就在菜园边的草地上玩。草地傍边是一条小溪,它静悄悄的从菜园的边上流过。不一会,外婆也来到了那片小小的草地上。她说她累了,好累好累的。我问外婆挖士为什么会累人。外婆说挖士费力,可力气又有限,当然就累人罗。这时侯,一只蝴蝶飞来,样子好忧闲。我指着蝴蝶要外婆看。外婆喃喃自语;“要是人活着有这么轻松就好了,”当然我当时是绝对的不知道外婆是在说些什么的。
当我跟着外婆回家的时侯,已是中午了,刚走过那阴暗的小屋就听见大舅妈在她的房间里大吼,接着就听见她在大叫;“我的儿呢,他在那去了,是谁把他偷去了,我的心肝宝贝呀。”
我从来没见大舅妈这么的吼。我问外婆这是为什么。外婆说,这没有关系,过两天就会好的,现在她当然难过。外婆并没有去大舅妈的房间。她和往日一样,走进了灶门屋里做饭菜去了。
舅妈并没有象外婆说的那样过两天就好起来,过了好久,她总是找她的小宝宝,有一次她拉着外婆,对外婆要她的孩子。她说她恨外婆。恨她把她的孩子弄丢了。弄得她没有了宝宝。外婆告诉她孩子死了。舅妈又伤心的哭了。但是她还是不相信外婆的话。老是满屋子找呀找的。晚上还听见她在她的房间里讲一些颠三倒四的话。外婆觉得这件事不太正常。例请了村上的医生来,医生没能正常的给舅妈看病。因为她不愿意。医生一接近她她就打人。最后医生说,她的神经出了点毛病。医生问外婆,最近家里是不是出了点什么事,刺激了她。外婆告诉医生,她的孩子死了。于是,医生例肯定舅妈是神经出了点毛病。他还说也难怪,生离死别的事对感情脆弱的人来说是会有这种结果的。现在只能随她去。药物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看时间久了她的病情会不会有好转。要是没有好转那就只有去省城治疗了。
看得出来,外婆很悲伤。那天晚上外婆在灶门做饭菜的时侯,她一个人坐在灶膛前,灶里的燃烧的火焰照着她的憔悴的面容。我看见她哭了。好伤心的。当我走进去的时侯,外婆一边哭一边拉着我的手一边诉说着她的内心深处的痛苦。当时我有点吃惊,我可从没看见外婆哭泣过。也从没见她跟别人诉说过她的心思。别人都说外婆是一个没有悲伤的女人。可是我今天看见了。我看见了外婆的伤心的痛哭。看见了她泪流满面的样子。我想世界上还有谁比我的外婆更伤心呢。没有没有。她一边伤心的痛哭。一边伤心的诉说。从她的诉说里我我听清楚了。我还有一个舅舅他两年前当兵去了,当时他才十六岁。正好为家里分担负担了。可是他却当兵去了。我对外婆说,那你为什么不阻止他去当兵呀?外婆说,我不懂,一个人特别是一个男人,不能让他只守在家里,男人有男人的事情,不出去闯一闯他就会做不成男人的事,成不了一个真正的男人的。家里虽然有负担,集体的事要人去做,自已家的地也要耕种。可是这一切都有成不了让我把他留下来的理由。我不能把他留在这小小的大山里。他要到大世界里面去。可是舅妈病了,我会更加辛苦,要是你外公还在就好了。那我就不用操这么多心了。
我有点惊讶。我有过外公?外公是什么?外婆告诉我外公就是我妈妈的父亲。于是外婆又跟我讲起了外公的事来。外婆告诉我外公好厉害。无论什么事他都能轻轻松松的做好。要是外公还在的话,早就让我住上了高楼大厦了。讲起外公的事来。外婆好象不再悲伤。好象外公来到了她的身边来分担她的生活的辛苦了似的。
从此,我知道了我的外公,从外婆的讲述中,我知道了外公在这一带是一个人物。他虽然很穷,但这里的富人都有让他三分。有一次,一个叫曹英的富豪欺负外婆,外公知道了,他就把他叫过来,二话没说,就把他抱起来放到对面的水塘里,他用他的有力的手把他按在水里,问他还仗势欺人不了。曹英虽然财大可这时却不能气粗。乘乘的认了错,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但曹英心里还是闷着一股恶气总想报复外公,可是没有机会了。没几天,曹英就再也没有抬起头来的机会了。那天,县里来了干部,说是要成立农工会。曹英的家产被抄没了。而外公被县里的干部任命为农工会主席。外婆说那时外公好大的干劲哟。他天天从这一家进那一家出。和县里的干部一起给别人分田分地。他好受人拥戴他的。外婆说那是她一生中最风光的日子。那时侯她有人疼爱也有人拥戴。妇女会里选干部。妇女们都推选她当妇女会主席。不过外公不同意。外公说一个家里有一个主席就行了。不能让主席都生在一个家里。外婆也觉得是这样的。她认为自已没文化,也不会说话。妇女会主席不会说话怎么能说好各家的事呢。外公不同,外公能说会道,有魄力。尽管也没有文化,可说起事来头头是道,有条有理,当事的人没有不服的。不论是夫妻吵架还是婆媳拌嘴,只要他到场便会风平浪静。每当听到外婆说到这些,我便会问外婆,外公真的这么有威力吗?外婆扬起脸,看得出来她的脸上洒满了一种阳光一样的东西。“当然”外婆说。
我最喜欢看到这样的外婆了,所以每当外婆说到这些的时侯我都会这样的问她。但是好人命不长。外公在四十岁的时侯就死去了,他是病死的,那天下着雨。他从一个吵架的人家里回来,便觉得不舒服,他说他的腰痛得厉害,外婆在他的腰部看到了一片紫色。外婆问这是怎么回事,外公没有回答。后来在医院里他告诉外婆,那天那家人打架,他去劝,结果挨了一脚,没想到这一脚要了他的命。外公说完后,凄凉的看着外婆,抚着她的脸,无力的说;“你的苦日子就要来了。”
是的,外婆的苦日子来了,七个子女没有成人,最大的是我的母亲,才十八岁,最小的舅舅才一岁。面对自已家里的几亩田地和一大堆没有成人的子女。一个不到四十岁的寡妇将怎样用她的稚嫩的肩膀担负起如此的重负呢?
但是外婆没有垮下来。外公在世时,外婆也跟着干过农活,她知道农活是怎样干下来的,她知道谷子是怎样下种。只不过有外公在他只是一个帮手罢了。现在外公死了。这些活儿她就不再是帮手。她得亲自操起犁来,赶着牛在水田里翻滚。也得亲手把央苗一根一根的插到田里去。那时侯母亲已当了教师。舅舅姨妈们就得帮着到田里去。但是外婆有一条原则,就是农活再忙,舅舅姨妈读书的事不能误。外婆说顶多是她自已辛苦一点。外婆有一句名言,她说天大的困难挺一挺就过去了。那时侯我还不懂这一句话里面有多少内容。但是长大以后,我也遇到过困难。当我挺过一次困难后我才懂得外婆轻松的说出来的这一句话里面她有多少的付出。而我为了做到又感到了多么的难。
“我的儿呀,你在哪里。”这时又传来了大舅妈的吼声。她依旧在满屋子找我的小表妹。外婆听见了,于是她的脸上又布满了愁云。她坐在灶膛前面,红红的火光照耀着她的憔悴的脸庞……
寒风呼啸,大雪纷飞。这是我印象中的第一个冬天。在这个冬天里我知道了什么是过年。
那天三舅和四舅一个拿着箩筐,一个拿着竹杆。我有点好奇,不知道这是做什么。呼啸的寒风叫嚷着冬天的疯狂。掀起一片片的雪花在天空中狂舞。
三舅的手里拿着一碗饭。他走到倦缩在窝里的黄毛狗的窝边。黄毛见了饭后,便起直身子,豪吞狂嚼。待黄毛享用完了的时侯,三舅眼疾手快,把箩筐将黄毛罩住。然后把一张锅盖将黄毛牢牢的罩在箩筐里。又用筐绳把它牢牢的捆好,任黄毛在箩筐里狂吠不止。
我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小舅告诉我,过年了,我们要用它来过年。
“把它盖在箩筐里我们就能过年了吗?”
“当然不是,要把它淹死了,然后把它弄得干干净的,把它的肉当菜吃。”
这下我明白了,养狗原来是为了过年吃它。可是我和这狗却很要好。当外婆去做事了的时侯,我就觉得这狗能让我快活。它总是追着我玩,舔我的手,让我抚摸它的光溜溜的黄毛。可是这一切都不是让我养它的理由。养它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过年吃掉它。
三舅和四舅用竹杆把箩筐抬起来,带着我们。冒着风雪向对面的水塘走去。
当走到水塘边时,三舅把箩筐丢进水里。嘱咐四舅拿竹杆把箩筐压到水里去。黄毛在箩筐里拼命的挣扎。不一会锅盖让它顶开了一条缝,头伸出了水面,发出撕心列肺的惨叫。这时侯在我的心里升起了一种格外的凄凉。我想哭,可是不论我感觉多么的凄凉,舅舅们还是把黄毛淹死了。不过也奇怪,这种凄凉没多久就无影无踪了。当三舅烧起一把大火,把黄毛架上去的时侯,那种暖洋洋的温暖夹着狗毛烧起来的臭味,让我感受到了有一顿享受狗肉的痛快的感觉。
实话说。在这个年代里,在这个家庭里面,我是很少有一次享受狗肉的美味的机会的。
当杀完狗后,三舅忽然象忘记了什么。又忽然记起来了一件什么事来似的。他快速的把弄好的狗放到了灶门屋里。
“秋华,快点,我差点忘记了,姐夫今天会回来。”三舅对四舅说;“我说了我会去接他。”
于是,我们又跟着三舅浩浩荡荡的出发了。
我也跟着去了,我也要去迎接我的父亲和母亲。在我的印象里还没有父亲和母亲的形象。我迫切的想要看见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尽管下着雪。尽管雪地上的路难走。尽管三舅四舅坚持不让我去。可是我却不管这些。我的心中就只有一个愿望。跟着他们。早点见到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
但是,我没能如愿。那天,我跟着舅舅们走了好远的路,却没有见到父母的身影。天快黑了的时侯,我们才往回走。回到家里的时侯天已经黑了。微弱的光线中,我们看见有一个身影在门口徘徊。三舅四舅上前一打听,才知道那是一个算命先生。于是,三舅对四舅说拿绳子来,把他绑了,放到柴屋里去。于是,那算命先生就可怜巴巴的被五花大绑了起来。关到了柴屋里面去了。
三舅告诉外婆。他今天在寒假中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
外婆问;“什么事呀,让你这么高兴。”
“我绑了一个算命先生。在新社会里搞封建迷信,这是害人”三舅说。
外婆听了后没有说什么。晚上,他趁三舅四舅不注意就拿了一床被子,一碗饭送到了柴屋里面。第二天当舅舅们准备把算命先生送公社的时侯,他们走进柴屋,却不见了算命先生。
三舅赶忙去问外婆;“算命先生呢?”
“回家去了。”外婆说。
“怎么走的。”
“我放走的呀。”
“为什么呀。妈妈。你这不是为虎作伥吗?”
“是吗?什么叫为虎作伥呀?”
“他搞封建迷信,你放了他,这不是为虎作伥是什么?”
“是吗?”外婆没有生气。她拉着三舅的手坐下来。抚着三舅的头说;“好人坏人可要分清楚。他一个瞎子,不就是借着为别人算命,为自已挣口饭吃吗?他除了这样活命,他还有什么法子呀。我可看不出他是那一路上的虎来。”三舅无言以对。
在这一个冬天里,我终于见到了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那是在一个风雪交加的黄昏,父亲和母亲带着一身的疲惫踏进了外婆的家门。
当父母俩站在我的面前的时侯,外婆一个劲的教我叫爸爸妈妈。可是我没有叫。我说不清是什么理由。可是,我就是没有叫。但是爸爸却一把把我抱了起来,在我的脸上亲了又亲。还一边说;“好想好想的呀,真是好想你的,我的宝贝。”
这一吻,可教我终生难忘。这可是父亲在我印象中的第一个吻。即使我当时没有叫他,可他还是义无返顾的吻了我。
我永远会记得那亲亲的一吻。实话说,这绝对不是因为我受了感动。那时我也是不会知道什么叫感动的,只是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我爬上了屋后面的那棵大树。我越爬越高。直爬上了树顶。我站在那树顶上的一棵树枝上。不一会,树枝离开了大树,飞了起来。飞过了屋顶,落在了站在外婆家大门口的爸爸的手撑上。我醒来的时侯,我咯咯的笑了。那晚,爸爸就睡在我的身边。但是爸爸的鼾声证明,他没有听见我的笑声。我并不在乎爸爸有没有听到我的笑声。可我认为那笑声对我来说是重要的。那一笑,它证明了我在人间有了愉快和欢乐。当时我想也许这愉快和欢乐是爸爸的那一吻给我带来的吧……
一眨眼几十年过去了。人海漂泊,世道沧桑。半辈子人生历经了多少所谓的大事小事,离合悲欢。却都是过眼云烟。只有那飘在深深旧梦中的童年却让我感到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生动。是啊,还是那个诗人说得好……面对那过去了的你将会感到亲切。是的,面对那过去了的那怕是些忧伤的往事也是一种美丽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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