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年的夏季,我们这两栋坐地户回迁的楼房,因为质量和开发商随意加价的原因,人们吵闹了整整一个夏天。有钱人纷纷卖掉房子,择善而居了;对面7楼的那户人家就是。余下这些住惯了低矮的平房、乐于平面平等交流的人们,粗声大嗓,除了对眼前利益的关注,均无什么雅好。
不知何时,对面7楼悄悄搬进了一户人家。从那扇微启的窗子里,乘着夏夜的微风,不时飘出二胡的琴声。那夜是如此醉人,我听着那流畅而抒情的琴声,关灯躺在床上,遥望漫天星斗遐想,真有一种如听仙乐入梦来的感觉。这位高雅的琴者,一住进这偏僻的动迁户的小区,就为这里的夜生活增添了诗的情韵。
在或躁热或凉爽的夏夜,琴声就是催眠曲,就是轻柔地掠过你心尖的小溪。在开始的那些天里,我们伴着琴声入眠入梦,睡得异常香甜。日子长了,琴声熟了,不知怎么就生出一种闹人的感觉;有时加班加点赶材料,就想,拉琴人,今夜可否停停?晚饭后,倚在楼栏边纳凉的邻居闲聊,议起对面的琴声,张大姐说,这琴拉得忒棒,只不知人家是男是女、累也不累?李婶则说,肯定是男的,那琴声多活泼,有时还拉蒋大为唱的什么马呢。小店前下输了的棋手,则冲着楼上大喊:拉啊拉,拉个球,拉得老子连步都没了。
但琴声依旧,每晚饭后至九时许,它行云流水一般照常响起。我不懂乐理,但当过军人,自然也能辨出,那有时拉的是《骏马奔驰保边疆》的曲子。它是那样激越豪放,那样如痴如醉,简直让我情不自禁想起从戎的日子。琴手拉一遍往往停上一阵儿,好像回味一下哪里拉得不如意;甚至忽然说停就停下来了,然后反复拉着某个曲调。但我,即使我的不上班的邻居,也从未看到他或她的面容,哪怕是探出头来向外眺望的样子。
这样的日子持续一年,在烦躁之后,邻居们似乎习惯了这种浪漫的生活。而我也把它当作疗治失眠的小夜曲,常常听着听着就睡去了。翌年快立秋的那几天不知为什么,琴声渐衰渐弱,终于彻底中断——对面7楼上飘渺的琴声消失了。
邻居说琴者可能修成正果,去哪里赶考了;也有人说或许是病了,那天夜里我听到过救护车的声音。没有琴声的夜里出奇地静,然而人们却在猜测中感到丝丝烦闷。在满天星斗睡不着觉的时候,听着鸣蝉无聊地叫着,我就对着对面7楼的窗户想,拉琴人你好吗?又过几天,我看到那高高的窗户前有了人影,而且不只一个,他们背对着我,似在忙碌着什么;我看到那些人影不停地走动。我从未想过琴手会病倒或怎样了,一个乐观向上的琴手应该有春草般蓬勃的生命,有草原般灿烂的未来,琴声之于他或她就是生活;之于我们当是芬芳的美酒。然而现在琴声已消失了。
那天傍晚,我腋下挟着材料走进小区,迎面看见一队披麻带孝的人们,正在所谓先生的导引下,进行着俗称发大纸的仪式。道旁站着仨仨俩俩的邻居。我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对面楼的拉琴人走了?当晚,隔着窗子看对面7楼,就见那间屋子的人影更多更忙乱了。
翌日清晨,楼下排满车辆,哭声从对面楼上飘下来。一些人尤其是华发长者,边哭边说着逝者的为人和他们的故事。我和邻居鬼使神差地站在路旁,终于断断续续听清逝者是一位女人,一位骨癌患者。当年在内蒙插队时,他们是一个演出队的知青。两年前为给曾经能歌善舞的她治病,他擅自作主卖掉他们拥有的黄金地段的大房子,四处求医囊空如洗,无奈迁居于此。素好吹拉弹唱的丈夫推掉种种活动,每日白天忙碌傍晚拉琴,与爱妻一道打发这疼痛而难挨的日子。我看到,一位大学生模样的男孩举着逝者的照片,泪流满面。他则拿着那把象征他们爱情的二胡,走在送行的队伍里;或许把它作为随葬品,让它带着他的思念陪伴爱妻到天国里去。此时我才感到,拉琴人与逝者是一对多么坚强又多么热爱生活的人!他们的爱,经历绝症的考验和生离死别的磨难,又是多么高洁!在他们的琴声中有柔情而无凄惨,有怀恋而无悲挽,声里声外透着对生的理解和向往。
打那以后,小区再未听到过琴声,但人们真的怀恋起那优雅而高洁的琴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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