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习惯于下班后在家门口买两块烤地瓜,把这热热的香甜,暧暧地揣在怀里,快步带到家里。
小区出口是一个丁字型的拐角,行人较多,恰好摆一个烤炉。一位瘦高驼背的女人,头发花白,五十开外,总是出摊早收摊晚。这笨重的炉子从三轮车上搬上搬下,她总是一个人慢慢地做起。有几回我执意帮忙,她却一摆手:“不用,不用,这哪里是你们干的。”她把你们说得格外清晰。一回生两回熟,双休日散步,她老远就冲我礼貌地一笑。为什么不找个帮手呢?有回我问。她闻言现出颇为难言的神情,压低声音说:“俺有男人,有病,帮不上。”
最早看到她男人坐在马扎上。那是阳春三月,他却穿得很厚,一幅臃肿不堪的样子。后来看到他已经躺在三轮车上了。那时,女人终于把烤炉放稳,再去把他推来。他盖着厚厚的棉被,不声不响,不管有无太阳,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女人和她手里的地瓜,他全部的幸福就寄托在女人驼背的身上。女人豪不掩饰男人的病状,当着路人喂他吃药,忙过劲儿就与他说上几句;然而男人依旧不声不响,脸上露出若无其事的满足。他患心脏病,全身浮肿,早已不能自理。
出于同情,每回买地瓜,我总是把应找回的零钱扔给她。她却像受了欺负,就是不肯收,或者干脆在秤上找平。偶尔,她会主动说一句:“一看就知道你是机关的,俺去过不少机关,办医保办低保,真没少跑腿呢。”由此我知道,他们是低保户,这烤地瓜的点儿还是街道帮助办的呢。
那天,她老远就示意我过去。悄声问:“你懂不懂法律?”不待我回答她继续说:“你肯定懂,我有点事。”她的脸上现出难堪的样子。我说谈不上懂,略知一二,只能帮你参谋参谋。她近于无声地说道:“俺男人走了。俺不知道怎么处理。”噢,我马上想到遗产问题。“对。你不知道,他是俺后老伴,一身病,以前没人管没人问。我们俩都是特困,吃低保。”“那你为什么要跟他?”这话一出口,我就深感冒昧。“哎,你不知道,他对俺好。没想到他走得这么早。你看见过的,就是以前在这炉前俺喂药的那个男人。”
经她一说,我立即想起那个浮肿的男人。今年秋天还见他躺在车上,无力地盯着那个烤炉。“既是再婚,为什么不想到他的病呢?”我问。“想到了,只是他对俺好就行了。俺以前那个死鬼,你不知道,不去打工,天天喝酒,醉了就打,俺实在受不了,连俺姑娘的妇科都有被他踢坏了。跟他这几年苦虽苦点,但不挨打。”她的眼里闪动着泪光:“没想到他走得这么早啊。”
她说,我想问的是政府照顾特困户分的房子怎么办?那是一处筒子房,写着他的名头。他的家人来要怎么办呢?她一脸愁容反复说着这点事。我问你们登记了?“登记了!”她坚定地回答:“俺男人还请公正处立了遗嘱呢!”我说你们是合法夫妻,遗嘱继承优于一般继承,作为妻子你有首先继承或承租的权利;不管情况如何,你丈夫的家人都没有权力要你倒出来。待我认真回答了一系列提问,她的脸上才露出点希望的色彩。
那天傍晚,她喊住我,两眼直勾勾地问:“他家里来人了,要起诉呢,俺该怎么办?”我说你别怕,先讲理,告诉他们法院是依法办事的;如果一定起诉那你就应诉呗。“那是不是要请律师呀?我实在没有钱了,那点丧葬费已被他家里人花光了。”她问。我说不必,你属于弱势群体,自己的事自己最清楚,又有结婚证和相关手续作证,你会胜诉的。“那好,我回去试试!”她底气不足地说。
又见到她时,冬天就要过去了。她面带活气,老远就告诉我,他们现在不闹了。这或许说明房子归她了?我看到她摆弄地瓜的手上似乎多了一份劲头,那地瓜的香味从她的炉前飘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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