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古代,凭吊古迹是文人一生中的一件大事,在历史和地理的交错中,雷击般的生命感悟甚至会使一个人脱胎换骨。
——余秋雨
秋,已经很深了。
牛车在山路上缓缓前行。
山路是坎坷不平的山路,车身泛着常年磨损后的光泽,车没有缰绳。车轮缓缓碾过枯黄的碎草,有一种软而清疏的声音。
牛很老了,一步一停,喘息着。车很颠簸。车上载着酒缸,酒洒出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
车上的人倚在酒缸上,灰色的袍子浸透了那芬芳的液体。人无声,飞扬的灰尘迷蒙了脸庞。
酒将尽,人未醉。
牛停了,车歪了,酒缸碎了,人惊醒了。
人站起来,眼前是从从荆棘,荆棘之后是万仞绝壁。
没有路了吗?真的没有路了吗?酒缸的残片割破了手掌,雪白的荆棘花被染成了血红。
是的,没有路了。这行程本来就没有路,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呵。为何此刻还要为它悲哀,为何此刻泪水默然滂沱成雨?
泪滴被灰尘搅得浑浊了。调转车头,难道要重蹈来路?来路又在哪里?
头脑的手掌的心的痛让他迷茫,人看不到自己是谁。他走一路,哭一路。他只哭给自己听。
他只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人们叫他阮籍。
菊花开了,菊花残了。
点点碎花飘落,乱如雪,任秋风揉出斑斓的辉煌。
宽阔的山涧布满了枯枝和衰草,响着看不见的流水。零落的牛蹄声踏在零落的青石板上应和。
山高起来了,云雾氤氲。惨白的阳光愈加惨白。山坡上散落着断壁残墙,山顶上城基废弛,山间天风浩荡——这座山的名字叫广武山。
广武山,他想起来了,荥阳的广武山。一座曾经回荡过响彻整个中华大地的拼杀呐喊的山。山涧的两边曾经对峙过两位真正的英雄。
他走下牛车,长久的颠簸和狂饮竟然使他的头有一种欲裂的疼痛。宽大的衣袂在风中翻飞,抚过摇曳的蒿草。他在蒿草间坐了下来。伸手触摸到的是冰润如玉的石块。
逝去的时间并不久远,而石块们竟被磨得如此圆润了。有一道寒气从手心袭入心口。
磨蚀着石块的不仅是秋风,不仅是冬雪,也不仅是时间,磨蚀着他们的是浑沌如夜的世界。
刘邦走了,项羽走了,连曹孟德刘玄德都走了,那些真正的英雄们都走了,随之而去的是那种真正的人格与意志的较量,残存下来的仅仅是曾经被英雄们猎猎的生命意识所压制的种种卑劣与无耻。
惨白的阳光落在手上,让他想起在这惨白的阳光下流淌如河的鲜血,来自那么多无辜的生命,那么多真实美好崇高的生命。他们死了,孔融死了,何晏死了……幸存下来的都胆怯了,变节了,奴颜媚骨了,他们看见他们在血泊边上噤若寒蝉,他听到自己心底的一声声碎裂的声响。晶莹如同琉璃——尽管他知道这一切不能苛责为他们的错。
他觉得有点儿冷,可酒缸已经碎了,没有什么可以帮他怯寒忘忧。
他攀上一堵断墙,看见一抹夕阳在另一道山梁上铺撒开去,是那种很淡的红。它被黑暗吞噬了,然而明天会重新升起。是的,明天,是的,重新升起,这样黑暗的白天它竟会一次又一次的升起。
他无法想象明天是不愿意也是不敢,他不知道明天会面对谁的头颅与鲜血,但他知道能看见嵇康打铁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嵇康,多么好的一个年轻人,多么珍罕的一个朋友。可是日子已经不多了。岩岩若孤松独立的嵇康,巍峨如玉山将崩的嵇康,他的生命那么璀璨,那么绚烂,在这样的世界里他为自己而活着。——有人在为他计算着日子,有人在阴暗的角落掰着手指窃笑……有人杀他的刀就是“醇正风俗,清除王道”
风越来越冷了,卷着枯草在蒙蒙灰尘中舞蹈,粗粗细细的草枯了,没有心,风从他们的身体穿过,吟出断断续续的凄厉的歌。
他想说点什么,却觉得风灼干了嘴唇。他知道应该有一些词句。然后他突然听到颤抖中有一个声音从他的身体中发出——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九个字,短短的九个字,没有上句也没有下句,只有九个字,却让他在一瞬间泪倾如雨。
竖子们,这些竖子们,他们都做了些什么?!他们用涂满了鲜血的手举起凝着鲜血的刀,刀上的血凝成两个字——礼法!礼法,在礼法早已被他们的狡诈和凶残撕裂的尸骨无存的时候,他们,他们,他们居然还将自己装扮成礼法的化身。他们居然还让礼法作杀人的刀!
他们怎么不信奉礼法?他们的天下是巧取豪夺而来的,他们的内心在极度恐惧着他们的天下会被巧取豪夺而去,于是他们将礼法当作工具,于是那么多血淋淋的灵魂汇集在毁坏礼法的名下——因为这些灵魂们曾经为他们所心爱的礼法抗争过。
环绕着礼法的醇和的香气早已被血腥的风所替代,甚至至刚至大的礼法也早已被委曲求全卑躬屈膝所取代,他在一天天消瘦和苍白,苍白得让人迷惑了。
礼法消亡了吗?——不,是他奔腾的热血被充斥着社会的“栋梁们”,被熙来攘往的竖子们榨尽,于是他仅残存下枯竭的躯体,沦落成一件悲哀却实用的工具。——他一遍又一遍的对自己如是说。可是这种沉沦却将他不敢承认的事实一点点剥蚀在他面前。他所长久深挚于的礼法竟然是如此的世俗,如此的现实,以至于当他面对一片污浊无助与绝望的时候,竟然不能从中得到一点坚持与抵抗的勇气。
但它们依旧是可爱的,他惊觉长久以来它竟一直占据着他心的全部。
他似乎很洒脱,他似乎很放浪,他似乎总在做着礼法所不容的种种,他似乎也从总得到了一种真实自由的快乐。而此刻,他的心很痛,为了一种固执的被玷污的信仰,为一种爱到极处的不敢面对——不敢面对被蹂躏的纯洁和高尚,更为长久以来自己貌似清高不屑而本质的怯懦与逃避。是的,怯懦与逃避。这是他在这样的乱世里唯一能做的了。
泪无尽的落下来,没有声音,被泪浸湿的衣襟散发着醉人的酒香。
黑夜已经升起来了,很清澈,月光是淡蓝色的,很清朗。
他深吸一口气,吐出一声长啸,婉转而高亢的心声在夜气中回荡。他想起了孙登,想起了孙等那圣洁而辉煌的啸声。他知道自己做不了孙登,做不了许由,做不了庄周,因为他心中有一份抛不去的牵恋。此生此世他只能在生命的极度宝贵和极度卑微之间自我放逐。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这放逐之间尚可尽情绽放生命深处最真实最灿烂的辉煌。
生命,在夜气里淋漓着泪水的生命显得那么那么凉。泪水那么纯净,他已经没有了屈辱和悲哀,哭并不是软弱,哭的极致是平静与坚强。他哭过了,一次又一次,仅仅是为了生命,真实美好崇高的生命。纵使它飘忽如秋风中的芦苇。
这夜气,月华,秋风,清泪的洗礼下,他似乎找到了一种傲视这荒谬的尘世的力量,找到一种焦灼伟大的挣扎。
他从断墙上跃下来,感到一种在苍茫中飞翔的快意。在转身的刹那,他听到身后轰然坍塌的声响。那声响断然而干脆。他知道从此之后自己不会再有泪了。
重新架上牛车,牛又开始一步一步挪动。
广武涧里的水声在夜晚犹如天籁。
他摸到牛车上的那把琴,那把焦尾。他不假思索的弹起了千古绝唱《思贤操》弹了一个音,弦就断了。断弦的声音很清脆,在冰凉的空气里层层回荡。是否自己长久以来独喜不失其操之操却忘记了伏羲制琴还有畅有引有弄,是否这弦已不堪承受?
漫道的碎菊被碾出花汁,清香亦能醉人。有一些轻柔的雨点洒落下来。
月光在空中流转,像霜。
迷途的鸟在夜空中轻盈的划过,更如夜幕厌倦了自己的形式化作一道道流畅的灵魂。
他觉得累了,很累很累。当新的一天来到的时候,他又会到醉乡享受一时之安乐或是更长久之安乐了——纵然为司马昭说亲的使者又会在他的塌前开始新一轮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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