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正感到搂草的辛苦是在第二天,人都累坏了。
明利是我们当中最顾家的孩子,是个吃苦耐劳的典范,大家经常开玩笑说他雁过拔毛,贪得无厌。翌日是星期天,他从家里带了一张旋网,一大早就把我们从炕上喊起来,催促大家赶快上路。孩子们身上都带着条盛鱼的口袋,准备搂草打兔子,把坑里的鱼儿一网打尽,无论大小都背回来。一切准备妥当,我们急急忙忙出发了,没等赶到水坑旁就顿觉不妙。大坝上停着几辆自行车,有一只猎狗蹲在旁边看着车把上挂着的猎枪,水坑里不断地传来笑语喧哗:“这多……啊,这更多……”前面的情况很快就弄明白了,几个出来打水禽的人也发现我们的秘密,但他们比我们聪明,做得更绝。这些人先是用铁锹挖出一溜排水沟,将坑里的水引到稻田排水沟里放掉,再用桶淘净坑底,只留下一片白花花的鱼儿,人弯下腰一条条往桶里捡就是了。好在我们昨天捞走所有的大鱼,留下的尽是些小鱼崽子。气得明利骂起那条猎狗,一定是它追叼鱼郎引起猎人们的注意,才让我们起个大早赶个晚集,空喜欢一场。悔不该把没装下的鱼留给水鸟,引狼入室!
“埋怨有屁用,也不能当饭吃。”彬子只是笑笑,“算了,大家搂草吧。”
我们悻悻地回到豆地,大家朝手心吐口唾沫,便抢一样地轮起耙子干活。搂豆秸很有讲究,一是耙子齿要掰得开,否则搂上来豆叶柴火太碎;二是一耙子下去要用力均匀,力量过大容易抓起土块,力量不够搂不上豆秸。我头一次搂草,有些摸不着头脑,虽极力效仿小伙伴们,但效仿得很不高明,很笨。力气用的不少,耙子却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搂起一小堆豆秸,人已腰酸腿疼,手掌磨出水泡。我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干过的活儿非常难为情垄沟搂得不干不净,简直就跟没搂过一样。彬子他们却得心应手,凡搂过的地方连个草棍都不剩,几下就是一大堆。明利看了一眼我搂过的地方,挠挠脖子嘟囔:
“于瘦子,你他妈把活都干糟蹋啦,这不跟没搂一样么!”
“是不好……”我扎煞着两只胳膊,自己也很气恼,垂头丧气地说。“我……真笨!”
“不行就别逞能,”明利提高嗓门,开始生气了。“回去算啦。”
彬子斜着看我一眼,带着责备的意味摇摇头,显然,他也对我不满意。
“于瘦子第一次搂草,就不错了,谁能刚干这活就成为行家,多来几次就好了,急个啥劲儿。”铁南对明利的发作报之一笑,帮我开脱道。“你歇歇吧,留点劲儿回去的路上使。”
铁南真好,遇到什么事都不着急,总是给我找台阶下。但我还是觉得好丢脸,像我现在这个样子对谁都没有一点用处,干什么都比不上人家,只得给大伙打下手,抱起一堆堆豆秸合成大堆。看看搂得差不多了,铁南解开绳子双手一扬分成两道落在地上,铺开豆秸抖掉里面的土块,卷起来用膝盖往下一压,将松散的豆秸压结实,一抱又一抱地摆在两条绳子上,地面上聚起一个小草山……彬子大张着手臂趴在草山上使劲用身子压下去,拉起绳子的一头示意。对面的铁南也用身子压向草山,张开手臂拉紧绳子的另一端,头对头的和彬子系好,一背长方形的柴捆就绑结实了,任你走回家也不会散乱。吃过身上带的干粮,我们又跑到江边喝过一通江水,开始往家返了。彬子先是立起草捆插进耙子,然后将两只胳膊插进绳里,仰面朝天躺在草捆上运足气力,大喊一声“一、二、三……”猛一翻身跪下,一只脚先站起来,另一只腿跟着站直,整个身子撅了起来,巨大的草捆就忽忽悠悠地离开地面往前走了。若是从远处看,叫人根本看不到草捆下的孩子,好像有3个草垛自动在荒野上行走似的。
我终于体验到往回背草是何等的艰难,那简直是一种意志的严峻考验,一个孩子须具备极大的信念、毅力和耐力,才能闯过搂草的最后一关。这样磨练出来的孩子,长大后什么困难都不在话下。想来我之所以能成为作家,应该归功于童年时代那超强度劳动的启迪,对我性格的淬火十分重要。我至今感激那荒野的经历,苦难的砥砺,且终生受益匪浅。我背的草少,走过一段带白茬的豆秸地仍觉吃力,何况他们背那么重的一大捆柴火。背草最要紧的是歇脚的时间不能太长,走路时也不要老盼着休息,最好说些笑话转移注意力。一开始往家走的时候,尽管人人都低头看着脚下别被绊着,嘴里还都有说有笑,一人接着一句大声地朝旷野吆喝:
从前有座山,
山里有个庙,
庙里住着俩老道。
有一天,
小老道叫老老道讲故事,
老老道就讲……
从前有座山,
山里有个庙,
庙里住着俩老道。
有一天,
小老道叫老老道讲故事,
老老道就讲……
午后的太阳晒得更加厉害了,仿佛就悬在我们的头顶上似的,嫩江越来越远的被甩到身后。我们走下头道防洪大坝,走上凹凸不平的稻田地,越过一道道沟沟坎坎。说笑的声音减弱了,注意力也集中不起来,只听粗粗的急促的喘息,大口小口的像在拉风匣。我们个个都大汗淋漓,脚步灌铅般沉重。谁若抬头望一眼前面的目标水稻田尽处有一棵树或一座房屋,觉得那儿如此遥远,仿佛我们和那目标都凝滞不动……前面有几只肥胖的豆鼠子,前腿伸开,用后腿站起身子,转着尖脑袋可笑地四周瞧瞧,上边望望,发现我们倏地钻进地洞里无影无踪。一只老鹰在天空盘旋着,一会儿又钉住似的凝翅不动,伸长脖子仔细观察着下面。身旁不远的地方“呼啦啦”跃起一大群麻雀,贴着地面急速地飞行,一只野兔也蹦跳着跑开。深秋明朗的天气中,每样东西都亮得刺人眼睛疼。有人一屁股坐在地上休息了,大家都跟着瘫倒在地,一动不动地仰面朝天喘息,对什么都不在意……碰到一个水沟或泡子,我们不管水干不干净都俯下脑袋喝个够,再洗去脸上、脖子的汗水,又大喊着“一、二、三”背起柴捆艰难地迈开脚步。继续往下走了好长时间,我的脚底下发出“呱唧呱唧”的声音,汗水在鞋里和起稀泥,一步一滑的脚板磨起大泡,身子往前一冲一冲的打起瞌睡。一刹间,我不再感到背上的重负,也忘记自己在什么地方……但这样的状态只持续十几秒钟,意识随即清醒过来,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到底什么时候能歇一会儿?”
日落西山的时候,我们翻过二道防洪大坝,穿过爱国菜社,糖厂大院遥遥在望了。孩子们每走上一段就找一处高坎或一棵树,将草捆靠上去歇口气,为继续走的时候好起身……我的小腿肚子累转筋了,彬子和铁南帮我压起脚板,搓小腿肚子,大声地鼓励我像个男子汉一样挺住。为照顾我,大家每次歇息过后都拉我一把,我才能背起死重死重的草捆……有一瞬间,我真想扔掉草捆跑回家,再也不搂什么柴火了,但是我不能,伙伴们都在一步一步地向前蹭去。我想起母亲问过我:“你能吃那个苦么?”“我能。”我暗暗鼓励自己决不当逃兵。路过一块胡萝卜地,大概主人嫌胡萝卜小还没有罢园,大家放下草捆摇摇晃晃走过去,用手指抠出细长的胡萝卜,拔去上面的樱子,蹭去泥土大吃大嚼一通。肚子里有东西垫底了,力气稍稍回到身上,大家抹把脖子上的汗珠,相互鼓励着背起草捆。
铁南说:“能行吧,再加把劲儿,看谁先到家吃饭。”
明利说:“没事,我爸就来接我了,我准先到家。”
彬子说:“你看我爸都过来了,你还吹啥牛!”
我已经望见家属区袅袅的炊烟,心想母亲一定早已做好晚饭,正热在锅里盼着我进家门呢。彬子他们笑逐颜开,加快脚步将我甩在后面,原来他们的父亲来接孩子了。小伙伴们要帮我一把,我害怕自己改变注意似的赶快摇头。尽管我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但以后的道路还长,也不能总靠人家的怜悯度日,说我是娇生惯养的“公子”,我要在艰难的生活中自立自强!他们和父亲走在前面,撇下我一个人踽踽独行,形影相吊。离开小伙伴们,我的脚下变得软绵绵的,周身汗水如洗,人几乎虚脱了。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拉长我的身影,一点点淡化。
“不能休息,不能停下!”我叮咛着自己,唯恐失去向前的勇气。现在我对周围的一切连看都不看一眼,只盯着脚下挪动双腿。我先把身上的重量倾斜到一只脚上挪动两步,再倾斜到另一只脚上挪动两步,一步一顿,一步一喘,仿佛永远也走不完这段近在咫尺的路程……终于,我的耐力已达极限,不得不停下歇息一会儿。我抬起汗水横流的脸颊,羡慕地望着伙伴们跟随父亲蹦蹦跳跳的身影,久久地,定定地,目不转睛,一直目送着3对父子走进大院后门……他们的身影消失了,我突然觉得身边那么空旷,我是那么的孤苦伶仃,软弱无力。小腿肚子又钻心地疼痛起来……我再也忍受不住孤寂无助的打击,腰身一软瘫倒在地,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我靠着草捆喘息一会儿,强忍着泪水重新站起,但双腿支撑不住背上的草捆,立刻就坐了下来。我又用手搓捋起小腿,膝盖以下的筋肉反而疼得更加厉害。我不觉间想起父亲,想起他那高大的身影,想起他背我去市里医院治腿伤的路上,那宽阔温暖的脊背……夕阳沉进地平线,周围一片昏暗,一阵晚风刮过,身边的枯草飒飒地摆动,头顶晴朗的夜空猛然间跳出满天繁星。我浑身上下冰冷冰冷的,可一动都不想动,四周是那样的宁静,那样的死寂,我都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我不知道自己抽抽搭搭地饮泣了多久,又累又饿地闭上眼睛……我恍恍惚惚地看见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向我驰骋而来,越来越清晰地占据整个脑子,竟喜出望外地发现那人就是我的父亲,像我想象中的那样英姿飒爽,那样强健高大。他穿着一身合体的八路军土布军装,头上端端正正地戴着军帽,腰间别着一把带红布条的盒子炮,风驰电掣般来到我的身旁。父亲威风凛凛地收住缰绳,充满了信心和力量,一探身子将我从地上拉起来……我又恍惚趴在他宽大的脊背上了,心里在想:“世上有父亲该多么好!”他背着我大步流星往家走去,怕颠疼我似地脚步放得很轻……我蓦地想起他不是死了么,怎么又回来啦?怯怯地问:
“爸……你不是去了吗?”
“是的。”父亲头也不回道。
“去哪儿啦,很远么?”
“去见马克思了,很远很远。”
“会回来么?”
“不会,永远不会。”
“那怎么回来了?”
“想你,儿子……”
“艾平,醒醒!”黑暗中有人把我从梦中摇醒,母亲摸黑找我来了。
我的泪水似决堤的洪水,怎么都收不住了。
“怎么,谁欺负你啦?”母亲上上下下地摸索我的周身,急促而慌乱地说着。“你怎么一个人躺在这里,你怎么啦,怎么啦?”
“妈……我想爸爸!”
我哭得肩膀直抖,哭得如此孤独、悲切和绝望。只有此刻我才真正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父亲没有了,父亲永远地没有了,在这个世界,我再也没有人可以投靠,可以依赖的了!母亲一把将我搂在怀里,泪如雨下……多少年后我人到中年,我的儿子也长得像我当年那么大了。我还一直难忘那个傍晚,经常做那个相似的梦我的父亲还活着,他也像糖厂的那个老梁师傅一样,逃到深山老林里隐名埋姓苦苦度日,终于熬到重见天日的一天,风尘仆仆地重返家中……可惜我的梦想难以成真!
母亲脸上露出笑容,她不再为烧的东西发愁。我家的院里也有一个高高的草垛,大雪落在草垛上面,就像盖起两面坡的屋顶一样。
我经过头一次超强度劳动的考验,很快成为搂草的行家里手,手掌上磨起厚厚的茧子,搂起草来如狼似虎,背起大背的柴火也一点不比别的孩子逊色,渐渐变得和他们一样吃苦耐劳了。连彬子都竖起一根大拇指,说我有“尿性”!也许,人不能改变他的天性,但可以通过境遇改变他的生活,天底下的事就是这样,人得成长起来才行,此外没有别的办法。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有父亲来接(这对我是不敢想象的事情),我坚决不允许母亲接,当小伙伴们的面难为情。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就是要顶天立地、泰山压顶不弯腰,更不要说一个孩子能为家里分担些艰辛,这无疑是对母亲的痛苦最好的补偿了……从此别的孩子父亲来接的时候,我都借故休息一下,有意和他们拉开一段距离,等他们走远,再吹着口哨独自往家赶……我知道母亲怎么想的既为我的能干和懂事感到欣慰,但又感到酸楚。因为,她觉得自己这个做母亲的太不称职,非但不能给我带来起码的欢乐,反倒拖累我小小年纪替她分担生活的重负!自从那个难忘的傍晚之后,母亲一下班早的时候必定守在大院后门口,人矛盾着,踌躇着,走出几步又退回来,想接一把又怕伤我的自尊心。最后只能远远地看见我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才放心地回家端出热腾腾的饭菜等待我走进家门。母亲对儿子偏心眼,每次晚饭都给我煎一个鸡蛋,说这是对劳动者的奖赏,搞得妹妹馋涎欲滴,也嚷嚷着要去搂草。我告诉妹妹搂草是男人的专利,一个小丫头片子怎么能和男子汉一起出去搂草呢,没人带你玩儿。其实我更注重的是背着小山似的草捆晃晃悠悠走过家属区的胡同,引来大人们一串啧啧赞叹:“看人家的孩子,多勤快,多能干!”真是再高兴也没有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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