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骑在父亲的肩膀上。父亲给我买挂在商场里冲锋枪,父亲给我买吊在商场里的皮球。我背着冲锋枪抱着皮球是最幸福的事。
不久我有了妹妹和弟弟,原来的四口之家一下成了六口之家。原来的幸福慢慢就变得稀少了。原本属于我的幸福家庭也渐渐变得有上顿无下顿。父亲变了,变得焦虑,变得烦躁,变得越来越凶。我觉得父亲变了,我不是父亲亲生的,父亲有了弟弟妹妹开始恨我闲我的多余。我跟父亲渐渐疏远,我开始慢慢恨父亲。
我去上学,父亲因两块五毛钱的学费发愁。每天啃着土豆、红薯、萝卜去上学。吃的水煮白菜、水煮青菜,肚皮打雷一样的响。我恨父亲不给我吃好。夏天光着脚板踩锋利滚烫的石子,冬天穿后跟缺口的球鞋,走一步掉一下。光着脚没袜子穿,脚指冻得象红萝卜。我恨父亲不给我穿好。穿着小一号膀子上脱线的衣服,屁股上磨穿了洞的裤子,我不敢去上学,我不敢上主席台去领奖。因为我的父亲?就那一点点属于我的自尊都不敢拥有。
学费七块五毛钱的时候我小学毕业了,我考上了县城的重点中学。去县城中学读书必须住校,每星期带油盐米菜去吃,县城的学费贵,住校更贵,我更没有油盐米带。没那条件就放弃了去县城读书的梦想。
学费涨到九块时我辍学了,父亲总是在开学时让我去报名。但是父亲没有学费钱给我,七八年了一直都是这样。父亲又是去借,借了几天几夜一脸焦虑和疲惫回来。从我读书开始父亲就为我的学费发愁,父亲劝我去,我不去。父亲骂我去,我不去。父亲打我去,我还是不去。父亲恼怒着问我为啥不去,我毫无顾忌地吼:“你每回都是不给钱叫我去报名……”?父亲把手停在了空中再也没有落下来。“那又咱啦?欠学校的学费又不是没拿?我去学校跟你们校长讲了,过几天砍棒棒卖。”我想:“校长见到了我的父亲,我更没法去面对,我怕丢人”。“要报你去报?要读你去读?要拿你去拿……”?我毫不留情地对父亲。父亲被我的话怔怔地定在那里,铁青着脸。
父亲又出去了回来,把一把皱巴巴的钱放在我的手里,我望着父亲苍老而苍白的脸,还有父亲手中厚厚的茧子。我欲哭无泪。父亲又劝我去,我不去。父亲骂我去,我不去。父亲打我去,我还是不去。父亲哭了,没有声音。
父亲对我说没文化挣不到钱,父亲说在家干活很苦很累,在家吃不消。我什么也听不进去,父亲什么招都用了,只差跪地求我。如果父亲跪下求我我会去的话,父亲也毫不犹豫。
我真的辍学了,为了生活,父亲砍棒棒去卖。二十里的泥巴路,下雨天一步三滑。空着手走路都很艰难,父亲还要扛着一百多斤的棒棒,为了生活?为了我的学费?多少年父亲一直这样一步三滑地走来。父亲让我跟他抬,棒棒压在肩膀上,双腿像铅一样重举步维艰。父亲让我抬少点,再少点,棒棒在我的肩膀上几乎没有了两腿还是像铅一样重举步维艰。
棒棒不管钱,上好的杉木才卖一两块钱。父亲花一毛钱给我买两个泡粑,父亲把剩余的钱买油盐米。再有剩余的零分分钱放在烟袋子里掉起。我给父亲吃,父亲总是说不饿,或者说大人吃那东西丢人?父亲渴了爬在路边的水井上喝个够。
我辍学在家里,父亲还是每天啃着土豆、红薯、萝卜,吃的水煮白菜、水煮青菜,肚皮打雷一样的响。下地里,田里,干着又苦又累又脏又不值钱的农活,父亲和以前一样。不一样的是我啃着土豆、红薯、萝卜,吃的水煮白菜、水煮青菜以前是去读书,现在是下地怕太阳晒,下田怕雨淋,抬不起,担不动,父亲骂我留在家里多余,父亲“恨我”。
我不是父亲亲生的。父亲总是骂我?我想尽快离开我的父亲,那样大家都眼不看见心不烦。我逼着母亲给我路费。父亲跟母亲商量把仅有两头猪仔卖了。钱还是不够,父亲又去亲戚朋友那里借。亲戚朋友都早烦了,父亲知道,但父亲为了我的车费厚着脸皮满怀着一线希望地去叩亲戚朋友的门。父亲拖着疲惫的身躯,把零星的钱放在母亲的手里迅速散落一地。父亲对母亲说就这些了,父亲显得从未有过的无奈和山穷水尽的绝望。
父亲躲在房里抽旱烟,脸上印着眼泪流过的痕迹。父亲痛心的不是钱,父亲怕别人说他带不得我才出去的。父亲躲藏在房里惭愧和自责。
母亲抓住我的手,把父亲连凑带借的钱放在我的衣袋里说:“你爸把你养大不容易,以后你自己也要做父亲的。你走之前叫他一声?哪怕只叫他一声……”?
我揣钱上了车,我恨着父亲,因为恨他给我的钱太少。认为父亲说的借不到钱是他不想去借,哄我的借不到。因为我不是他亲生的。我没听母亲的话在走之前叫我的父亲,因我有恨,我不愿意去。
父亲站在屋檐下静静地注视着我远去的背影……
我只有十块钱,我啃着最廉价上汤鸡伊面。在南方的天空下举目无亲,工作无门,倍感孤独和无限凄凉。眼前尽是恨父亲的影子,一幕一幕。
打电话回家,电话那头是父亲的声音,我莫名其妙地把电话挂了。
打电话回家,电话那头是父亲的声音,我不出声。有时会听见母亲问父亲的声音:“是谁打来的?父亲说不晓得,又打错了”?
多年来我挣到了钱每次都有寄回去,但我从来不写父亲的名字。
我换了一次又一次工作,但我从不填父亲的名字。
多少年过去,原来的小城找不到一处是木头结构,全变成了高楼大厦,外面是磁砖,里面也是磁砖。到处是仿磁和涂料。
车水马龙,人潮人涌。大街小巷,四通八达,只是不见从前。一身泥泞的车夫换成了雪铁龙的桑塔那。人力车的踪迹成了永远的回忆。
我站在长途汽车站,阳光下的柏油马路刺痛我的双眼。眼前的高楼大厦,平安垣途迷糊了我的双眼,我试着走了一次又一次,道路换了一条又一条,还是走不出原来的地方。我从小土生土长来来去去千百回的地方仿佛无比陌生。
我早已迷失。
失落,人生的悲哀一起潮涌。
一块牌子,一块别开生面的牌子在向我召唤,归来吧!归来吧!我的名字鲜红鲜红,父亲把我的名字写在他胸前悬挂的木板上。那字如血,如刻在父亲的心上!无情的霜雪爬满了父亲头,无情的岁月写满了父亲的脸。父亲蒙胧的双眼透过玻璃镜片努力地找寻……
如果不是父亲胸前的牌子,我不认识父亲,父亲也不认识我。十年?抗战都早胜利了?人生有多少个十年啊?岁月磋砣,人老珠黄,翻天覆地的变化日新月异,人生一世?不过草木一春?生命是如此短暂!
我说坐的士吧?父亲说不远,就几步,走回去。我说现在的车不一样。“那东西不稀罕了,四五年前就有了”。我不想再争论父亲误会我的心,我无语。陪着父亲静静地往回走,虽然父亲跟我没的言语,虽然我跟父亲都很尴尬,但一起行走的感觉格外好,格外好!彼此!
我的碗里堆满了鸡鸭鱼肉,父亲还不停在往我碗里夹。父亲静静地注视着我,“放心吃,这些都是绿色食品,哪像城里的东西,这样激素、那样农药、又是致癌,真让人不放心”。
我感冒了,深夜发烧,父亲深夜出门请来医生,冰天雪地,父亲的手摔断了,父亲不说。
是啊!父爱如山!打从我走的那天父亲就没放心过!
父亲给我装了满满的行襄,都是我喜欢吃的东西。我说太多带不走,父亲说那是他的心意!不!那应是他的心!
父亲安慰着我,你放心走吧。
父亲给我一本存折,他说那是我这些年寄回去的钱,存着,没用!你拿去买房!我说留给弟妹,父亲说弟弟妹妹不用我担心。我说我不差钱用,弟弟妹妹的事我来负责,你已经老了,就当我孝敬你的吧。前三十年靠父养子,后三十年靠子养父。
父亲笑了,我笑了。春日的阳光显得格外的温暖。
我回了一下头,又回了一下头,泪水渐渐模糊了我们的双眼,那是幸福,那是我的根,那是我的魂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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