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四叔并不是我的亲叔叔,溯其渊源有些复杂。
我之所以称之为龙四叔是因为先有龙四婶,龙四婶原先并不叫龙四婶而是叫四婶,四婶也不是因为跟了龙四叔而叫四婶的,而是因为四婶的前夫是父亲的同族兄弟人们叫老四的才因此获得四婶资格的,当四婶的称谓习惯成自然后,其后夫刘家龙的也就获得了龙四叔的称号,四婶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改称其为龙四婶了。四婶年轻时水灵灵的,眉清目秀,身姿婀娜颇招男人们垂涎,于是四叔便成了男人们猎艳的最大障碍而危机四伏。终于有一天,四叔在山上打猎时被土匪赵大头当作野猪给一枪崩了。四婶做寡妇时才十七岁,还没有来得及给四叔生个一男半女——实际上龙四婶一生都没有生育。后来五叔的一个儿子名叫狗狗过继了给了四婶。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四婶刚做寡妇时门前的是非倒不是很多,因为赵大头占着的女人对于其他男人来说只能是空有色心而绝无贼胆的。不幸(用在这里似有不妥,但一时想不出更好的词而暂且作罢)的是没过多久赵大头因作恶多端而被游击队正法。此后,四婶作为一个真正的寡妇其门前的是非就多了起来,其中诸多故事可以用一部“血泪史”来讲述的,这里暂且不表,因为我们今天要讲的是龙四叔的故事。
龙四叔的老籍在四川,家里有兄弟七人,他排行老四(真是无巧不成书啊)。国民党抓壮丁时,其父母不知为什么就选择了他入征。小时候,每当我唱起“老大大脚板,老二近视眼,老三呱呱叫,老四没人要,老五老六吃鱼吃肉,老七老八吃鸡吃鸭”的童谣时,总是自然而然的想到龙四叔,同时庆幸自己不是排行老四。后来,龙四叔随部队来到了我们这里,并且驻扎了一阵子,也就是在这段时间他认识了四婶,而且深深地爱上了四婶。不久,龙四叔所在部队要转移,龙四叔便跟着转移。可是爱情的力量从古到今都是巨大得让人感动的。据说大约过了不到半个月,龙四叔便从部队逃了出来,回到了四婶的身边,过起了男耕女织的小夫妻生活,置了几亩田地,盖了几间土房,狗狗的生活也算有了一点着落。
解放后,龙四叔的成份自然划得比较高,特别是“文革”开始后,龙四叔在一夜之间就成了“反革命分子”,本来因受苦颇多而当了乡妇女主任的四婶(听母亲说四婶当时还非常红)也因为不愿和他划清界线而被撤职回家务农。小时候,我刚刚上学认识几个字,便看到龙四叔家的大门左侧用白石灰刷了一个方块,里面用墨汁写了几个醒目的大字——“打倒反革命分子刘家龙”,后来便经常和小伙伴们对着龙四叔大声地叫道:“打倒反革命分子刘家龙!”这时的龙四叔总是躬着瘦长的身躯一言不发,漠然地看着地上,从不说一句话。于是我们便叫得更欢了,一直跟着叫,就像是看见两只狗发情时一样,而一直跟着闹下去,直到我们厌倦了或是有了其它的事情可玩为止。有一次,母亲看见我与伙伴们一起这样叫,晚上在家里狠狠地揍了我一顿,还不要我哭出声音,并严厉地警告我以后再不许这样跟着叫了。当时我是非常的委屈,因为我从此少了一件与小伙伴们一起“快乐”的事情了。
龙四叔被五花大绑戴着高帽子频繁地游斗各村,每次回家都被打得鼻青脸肿鲜血直流,他瘦长的身躯弯得更低了。一个刚刚农忙后的夜里,批斗大会又开始了,这夜的革命任务是要已经20多岁,并且龙四叔也帮他娶了媳妇的狗狗揭发“反革命分子”曾经怎样欺负贫下中农的子弟。狗狗是个老实人,他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龙四叔什么时候欺负过他,可是不揭发又是过不了关的。此时,革命的口号愤怒的叫喊一声高过一声,狗狗吓得直打哆嗦,直到夜里十点多钟时,他终于想起小时候因为自己摔破一个饭碗而被龙四叔扇过一个耳光子。他以为说了便可以回家休息了,他感到自己太累。可是革命群众却是“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最后他们逼着狗狗抽了“反革命分子”100个耳光,而且每一下都要实实在在地着力,否则不算数。这一夜狗狗真是累极了,而龙四叔也因此彻底绝望,作出了平生最痛苦最伤心的决定——他要离开自己最心爱的人,离开自己曾经洒满血汗的土地,回到老家去寻找最初的亲情。
反革命分子被赶走铲除,这对当地来说自然是一次极成功的革命胜利。龙四叔很快办好了户口迁移手续,拖着老弱的身体含泪离去。
记忆中,龙四叔走时没有一个送他,龙四婶也只是一个人在厨房的灶前坐着,一双昏烛的眼睛漠然地盯着黑洞洞的土灶。但是没过多久,龙四婶便在一个清晨再没有醒来为家里人做饭,死时眼睛一直没闭上,睁着眼睛被抬进了棺材。
半年后,龙四叔又回来了,口袋里装着户口迁移证。他像当年一样,心灵深处还是离不开这里,可是这里却再也不要他了,当地政府不让他落户,而且天天有革命群众在他门前高喊着“反革命分子赶紧滚蛋”的口号,就是夜里也不停止。狗狗也不愿他回来,让他走。有一次,龙四叔在后山上约见了我父亲,泪流满面地说他刚到四川时,老母亲还在,一家人都非常高兴,而且他的七兄弟还在部队里当了师长,可是当他拿出户口迁移手续让老七帮他落户时,老七一看上面赫然写着“反革命分子”时,便赶紧退给了他,叫他千万不要让别人看到这个害人的东西,并且要他尽快离开四川。同时他也非常想念这里,有一次想得实在不行就爬到一棵高高的树上向这边眺望,天地茫茫,不知爱恋的地方在哪!但是当时父亲顶多只能听一听他的诉说,却不能帮他安家落户。不到一个月,他还是被赶走了。没有多久,龙四叔又在一个秋天的黄昏回来了,这次狗狗却再也没有让他踏进家门半步,他连家里的饭也没有吃上一顿,又拖着一个破旧的包裹走进了没有尽头的黑夜。
后来,龙四叔往我家写过几封信,是通过嫁到邻县的姐姐转来的。每次都说他要回来,就是死也要死在江西。信上还说他老母亲已经死了,老家再也没有人管他了,他住在一个破旧的房子里,生活之艰难不可言状。最后一封信说到他马上就要动身回来了,他将沿路乞讨,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家。再后来,便没有了音讯,也不见他回来。家里人说大概是死在回家的路上了。我不知道龙四叔是否真是死在了回家的路上,可以肯定的是他回家的感觉和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因为对于他而言“家”已经成了一个虚拟的概念,一个只有他一个人认可的心灵死守。本来他有两个家乡,可是最终却一个家乡也没有,死了也只能把户口证放在口袋里,做个孤魂野鬼。
2003年月12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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