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身的机能突然失常,病如山倒突袭而来,一直坚持着的本不壮实的我终于躺在了床上。整个脑袋像一个空心球,又昏又涨,太阳穴绷得紧紧的,紧得好疼。鼻腔似乎被一团棉花塞住了,呼吸变得十分困难。我不得不不断地从口腔里大声地呼气,并发出老太太那种无可奈何的呻吟。我伸出手摸自己的额头,滚烫。发烧是病的明显标志,这似乎成了人们对日常感冒中暑的一种基本确认。我想自己是真的病了。我突然感到一种恐惧。家里只有我的小儿子和母亲,母亲前两天刚刚病倒,现在我也这样,而且,单位还有很多工作没做完……这种恐慌让我不由自主地想从床上坐起来。我想,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说躺就躺在家里?不行,得起来,也许是自己太娇惯自己,一个小小的感冒,怎么就能把你打倒了呢?我决心从床上爬起来,我确实想要爬起来。可在我准备下地的那一瞬间,突然感到天旋地转,眼前黑成一片,心在胸口剧烈地慌乱地乱撞着,我快要窒息了,我使尽全身气力想喊出声,想喊人来帮帮我,可是我根本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我只觉得自己正沉沉地陷入那一片黑暗之中,无力地跌进一个生命停止的死亡之谷。
醒来,午后的阳光正穿透鹅黄色的窗帘,照在我海色的床单上。我的小儿子坐在阳光里,紧紧拉着我的手,他的屁股下涌动着海的波浪,他泛着太阳光的古铜色健康的小脸上布满从来没有过的沉重,看着平时淘气的小儿子滑稽的表情,我突然想笑,而眼泪却从眼里流了下来。我突然想起来亲亲他的小脸,可是身体却像一团软绵绵的棉花,提不起来。儿子用小手在我脸上胡乱地擦着,我知道他想帮我把眼泪擦干。可不知怎么的,眼泪像决堤的河水,阻不住地往外涌。他似乎被吓坏了,用两只小手捂在我的眼睛上。我不停地亲着这两只小手,心里有一些酸痛,又有一些喜悦。
我突然回想起那阵晕旋,想起那片漆黑,像一个无底的黑洞,一直地沉下去,一直地沉下去,永远不能再回来,那是不是就是死亡?而我只是经历了一次短暂的死亡,就像一次短暂的睡眠。可我分明感到了那种惶恐,那种生命顿然泯灭的惶恐。很久以前的一支歌曲不知不觉地向我蔓延过来,像生死的彼岸退回来的生命的潮水,几欲把我淹没:你懂不懂一种感觉叫做荒凉,在时间的旷野上,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此深沉缓慢而悠长——,你懂不懂一种感觉叫做荒凉,仿佛死后匆匆醒转,听见自己失落的心跳,如此深沉缓慢而悠长——
于是,我陷入无边无际的悲哀之中。悲哀至于病人,特别是至于一个完全被病的感觉控制的病人,她还有什么资格去奢侈地享受悲哀。有的只是被病折磨的痛苦与无奈。而我还有悲哀的奢侈,至少证明,我还没有完全被病控制。我还有足够的力量把自己从目前的状态中拯救出来。也许目前,病对于我还是一次认真的休息和调整。此时,我想起那些整天拼于奔命的工人、农民和生活在底层的人们。他们有机会享受像我这样的病吗?小小的感冒对于他们,不过是打几个喷嚏而已。小小的晕旋对于他们,只不过上偶尔上火而已。他们是山野里沐浴过狂风暴雨野生的植物,他们因活着而坚强。
夏暑的潮热渐渐地从我房间里褪去,身体的热度也慢慢地下降,我开始平静下来,开始清晰地思考。想起了巴金《我的眼泪》,想起那个鱼贩子,想起那句话:“不预备为着生活的恐怖与美丽一哭的人就不要读它”。就是这句话,我已经被感动了。一个经历了生存的种种苦难和不幸的鱼贩子竟然在自己的自传小书里写出这样的话:“我在众人的自由中求我的自由,在众人的幸福里求我的幸福……”当人从活着的苦闷、烦恼和空虚的庸俗世界里解脱,一旦获得精神上的涅磐,就会朝着一个更加广阔更加崇高的目标前进。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前进的脚步。鱼贩子变成了全世界最优美的精神。人们从他身上找到了拯救自己灵魂的力量。
我就这样躺在自己的小屋里,躺在病非病,痛非痛,忽而清晰忽而模糊的意识里,胡乱地想着,就像刚才的那阵晕旋,在一片漆黑的混沌之后,我将看到一个更加清晰更加平静更加温暖更加开阔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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