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走进那个清幽的庭院,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青砖瓦房也已经不多见,下面的石基很高,底下长满青苔。沂河在村子北面转了一个弯,又向南流去。村里人很多有船的人家靠打渔维持生计,而这家人听说是世代做着转运木材的生意。
外祖母家就在那棵大槐树南面。我曾经查过县志,这棵槐树在清朝嘉庆年间就已经存活了一百多个春秋,所以现在的村子依然叫大槐树村。我在见到那棵树之前想它应该是特别高大,遮天蔽日的那种,见到之后让我大失所望——那时大概五六岁吧,失望也不过就是张大嘴巴,然后再特别鄙夷地斜着眼睛乜一下。它一点也不高,没有旁枝,更不要说绿叶成荫了,甚至它的躯干都不是圆柱形,而像是几股被扭曲的枯木搅在一起,没有树皮,开裂的地方可以看到里面是特别大的洞。听外祖母说那里面住着一条蛇,像是要成精的样子,有个胆子大的孩子曾经爬上去,说是看到里面像是有东西在动。我那时充满了好奇,在我眼里但凡蛇精都是像电视里白娘子那样极其善良而法力无边的。但终于没胆量爬上去,并且它的周围用一个一米多高的金属框架围着,旁边还煞有介事地挂着一个牌子,大抵是关于什么文物保护类的警告吧。
大槐树村的人吃井水,叼着烟袋的老人说吃井水能长寿。我曾十分企羡他那一把花白的胡须,有一点仙风道骨的味道,只是有点凌乱。我曾问过外祖母他的胡须留了多少年,外祖母说她过来时(指出嫁过来)就已经那么长了吧。我掰手指仔细算了一下,他总该快一百岁了吧。敬佩之情便油然而生。现在的外祖母依然康健却也已经年近八十,那个我童年印象中的偶像他大概早已仙逝了。
外祖父喜欢喝用井水煮的枣叶茶,我曾经有幸喝过一口,味道像中药的苦涩,我至今对茶仍充满恐惧与抵触完全是被这一口所谓的枣叶茶所赐。看着外祖父品咂时的得意,我原以为那远远要比我喝的糖水要美味的多,这种好奇在我品尝父亲的白酒时又一次讽刺了我的好奇心。一个孩子对着瓶子咕咚一大口之后,那种感觉肯定和喝糖水不一样。懵懂时代最容易成为偶像的两个男人都成了我成长中的两个反面教材。
那口井的年代我倒没怎么留心过,大槐树村的人听祖辈说自从有了这村子那口井就存在了,我想它应该是大槐树的兄弟了。然而它的生命力要旺盛的多,无论干旱的春夏之交还是干冷的三九严寒,它从来没干涸或者是结冰,总之你来取水它就有水。
古井就在大槐树下,天气好的时候伸着头向下看还能看到大槐树的倒影。井水性寒,夏天扶着井栏把头伸进去就能感到一阵阵的寒气往上涌。那时外祖母常把刚摘来的西瓜扔在井里浸上小半天,晚上乘凉的时候捞上来那味道感觉总要比现在的冰淇淋要好的多。我之所以在外祖母家待了那么多年,大概就是为此,或者就是那张红漆方桌上的饭菜香了。
教科书上说我们的祖先临水而居,所以文明的发源地在黄河流域。大槐树村也是如此,村民围绕着古井栉比以居,顺承着祖先的选择。距离古井最近的就是那家青砖房的王姓人家。他们家有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孩子,大家叫他石头。村里人讲求贱名贵命,所以叫他石头也就是希望他能命如坚石之类的祈望吧。石头一点也不顽皮,我和磊子他们一起爬树捉鸟,下河摸鱼的时候,他都是站得远远的。生在水边的孩子,河里来水里去,划船游泳的功夫都不一般,磊子就是水性极好的一个。他能潜到两三米深的水底捞几个河蚌上来。而石头却河边都不敢靠近。我们都笑他胆小,他总是嘿嘿地笑着说:“我爸说——胆——小不——惹祸。”他是个结巴。
因为认识石头,我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去他家里摘葡萄。整个庭院,就连灶台上方都被密密的藤叶遮盖着,延着矮仄的青砖院墙蔓延。一串串青红相间的葡萄垂下来,让我吃到牙齿不能承受为止。他家的院子有两进,穿过那个圆形的门,经常看见他的爸爸在看书或者写毛笔字。他是学校的教师,听说也是被石头的祖父教养着长大的,便没能继承做生意的祖业,所以便想靠读书或者能走仕途,倒也没遂愿,于是便做了老师。这已经很风光,因为是村里少有的知识分子,吃官粮的。
大概是个夏天的早上,石头的母亲到井边取水做饭,可提上来的水桶里有一条蛇,两个头的蛇。听外祖母说这是非常不吉利的,见到两头蛇必须要打死。石头的母亲见到这蛇吓得回家叫石头的父亲,出来的时候那蛇早已经无影无踪了。我听到这事的时候又生出了好奇,生在水边,捕鱼时捉到的蛇可以说是数不胜数了,两个脑袋的蛇却从未见过,并且它困扰了我很久:比如说它们想往不同的方向去那可能要打起来,又或者它们只找到一份食物该谁吃等等。
于是我更相信大槐树有蛇精的传说,那简直是确信无疑的。
于是石头的父亲找来一个算命的卜筮一下凶吉,求得心安。那先生翻着一本手抄的书,说:那只是迷信,不足信的。现在想来我该对他肃然起敬的。
几天后的一场罕见的大风,吹了几个黄昏,它从不远处的黄海和渤海带来暴雨。持续了十几天依然如注,日子在外祖母的窗台下停留了下来。后来雨停了,暴雨初霁的那天清晨,太阳一反常态地格外灿烂。但外面的低凹的空地和外祖母家的庭院一样,被过膝的雨水淹没着。那天是个五彩斑斓的日子,天空一道虹泻染着树叶和房顶,倒映在水里。许多年以后,当我在诵读《诗经》的时候看到这样一句话:“蝃蝀在东,莫之敢指。”指的是巫觋诅咒的一种方法,蝃蝀指的就是虹。白虹贯日也一直为人们所忌讳。好像是作为图腾的象征,并且说它们有两个头,又是二头蛇,现在想来那的确是一个不吉利的东西。那天晚上,石头的母亲到我的外祖母家找石头,然而我是有十几天没见到他了。她说家里的葡萄被暴雨打落了很多,一大早石头说要送些过来给我吃。于是便分头找,直到夜深了也不见踪影。几天后地上的雨水渐渐退去,古井的围栏显现出来,石头安静地躺在里面。
大家没人再去吃井水,因为不久后谁家的一条狗也溺死在井里,发出一阵阵恶心的臭味。后来成了倒垃圾的地方。他们俨然忘记了那段吃井水的日子。后来再后来,古井便被填平了,在人们眼里,它已经成为一场噩梦。大槐树村从此也便没有了吃井水而长寿的白胡须老人。我常在傍晚时分走到大槐树下古井的墓葬,沉默在一束空旷寂静的光芒里。企盼古老的庇护与灵魂的安然。
现在的大槐树村每到傍晚时分依然炊烟四起,霞光继续勾勒着大槐树投下的落影,随风招摇。我的眼睛被一抹余晖刺痛,天空依然呈现不可更改的沉静,大地不语。只是有些人暂时离开比如我,有些人永远离开比如石头,剩下的人安守着,像村子北面的老沂河一样,它在那儿转了一个弯,依然流向空阔。
如果我是从八岁开始记事,我的童年所有的乐趣都将不会被再记起,大槐树村也不会给我任何难忘的印象,同时还有那些苦涩。我骨髓里的忧伤是你造成的,它将永远不会再发芽。我只能说生命太脆弱,像一片雪花落在眼角,宿命般地。
大槐树依然,富裕的人选择更加富裕,贫穷的人安于继续贫穷。你曾经不厌其烦地对我说:苦难是人生一笔宝贵的财富,我们依然虔诚地固守着这神圣的赐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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