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刚记事的时候,每到春节前后,戏台下、大街上,就会有卖荸荠的商贩。圆圆的紫褐色的荸荠,一分钱两个。啃开紫褐色的皮,是白色的肉,又甜又脆。那时,谁有几个荸荠,就会整日攥在手里,舍不得吃到肚里。当然,大家并不知道荸荠是地上长的,还是树上结的。
十岁那年,户口还在农村。冬天到了,公社大伙房连每人一顿一碗“白天照人影,傍晚照月亮”的稀饭也供应不起大家,早就停伙了。全国各地车站、渡口都在抓“流窜犯”,社员们只能靠上级从外地调拨来的那每天3两木薯干或燕麦粒度日。大家刮完了所有能找到的榆树皮,挖完了能挖到的打盆打碗花根。学校因为不少学生腿浮肿也停课了。有一天,北风呼啸,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雪。不到上午半晌,早饭那一碗扎嗓子的燕麦粥早消化得无影无踪。我和当时所有大人小孩在想同一个问题:“哪里能有吃的?”突然,一道亮光闪现在我眼前。我想起了春天那个南方来的一脸麻子的水稻技术员新魁,在稻畦边种了一片叶子像直立草棒棒的东西。秋天麻子回南方老家了,长草棒棒的地方没见人动过。那是什么东西?那东西能不能吃?于是,我找了一把比我还高的铁锨,迎着刺骨的寒风,向稻田奔去。
那儿水早干了,往日翠绿直立生长的棒棒草叶也枯萎瘫倒在地上。虽有一层薄雪,地冻得却不结实。刨开冻土,夹在冻土块中的一个紫褐色圆圆的东西使我大吃一惊,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一个荸荠!原来荸荠长在水中!雪花还在飘,风还在刮,四下悄无人迹。我把炕席大小的荸荠地连挖了三四遍,竟装满了一书包!
我高兴地回到家,舀了一盆清水,洗掉荸荠上的土,抱了一抱干草,就点火煮起来。时间过得出奇的慢,锅终于冒气了,荸荠特有的香味终于溢出来了。我迫不及待地揭开锅,抓出一颗滚烫滚烫的荸荠塞进嘴里,连皮带肉的咀嚼起来。呀!一股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如此浓烈的香味直贯全身各个器官,一股从来没有感受过的甜味直贯肠胃!到那时,我才相信天地间竟有这么好吃的东西!我坚信任何山珍海味都比不上眼前荸荠的万分之一!我简直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多少年过去了,我多次到商场超市买荸荠,什么“清水马蹄”,什么“精制荸荠”,它们都没有一点点我吃过的荸荠的味道,只是荸荠的木乃伊。
在大学读到归有光《寒花葬志》中“一日天寒,火煮荸荠熟,婢削之盈瓯。余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与”的句子,我想,归有光即使吃到寒花削好的荸荠,也定然吃不出我吃过的荸荠的味道。
直到现在,每逢秋天荸荠上市,我都情不自禁地买许多荸荠。然而,再也吃不出我记忆深处那种荸荠的味道,终究是一件憾事。但从另一角度想,那种荒唐的岁月终于过去,全国农村推行联产责任制,使农民彻底摆脱了饥饿,奔向小康,更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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