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蒙蒙亮,家门口不远处的青石板路上,便影影绰绰的有了行人。他们从白茫茫的雾中走来,挑着担,挎着篮,背着包,前前后后的走着,还没看清他们的面容,三三两两的又隐入雾中,连背影也被浓雾吞没。
一阵唧唧唧的尖叫声,时高时低的从马鞍山垭口那边一路叫过来,又唧唧唧的叫下垭口。走近了,走出晨雾了。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只穿了件单衣,抬了一只大竹筐,哼哧哼哧的快步走来,头上冒着热气,竹筐抬杠上缠了两件黑色的夹衣。三两个老农,紧跟在后,边走边议论:
“好壮的笼子猪!”
“正是上市好时候!”
太阳升起来了,青青的麦苗、油菜,从轻纱似的雾气中撩开来,漫山遍野,青翠逼人。
蛇行似的路上,行人更多了。挑着箩筐,背着背篼,提着竹篮,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们都从青绿中走来,迎着太阳走去。
一个年轻的女人,背着沉甸甸的背篼来了,身边带着一个小男孩,母子俩一问一答:
“妈妈,临江场,还有好远?”
“翻过前面那个铁路坡,你就看得见了!”
2
院子里,罗家几父子,一大早就忙起,忙着用绞车绞棕绳,忙着把绞好的棕绳折上几折,用竹竿挑起放在火上,燎去绳上的棕须。
“吃了早饭,跟我一起去赶场。你去卖棕绳!我去买只笼子猪,都开年了,猪圈还空起!”
听了他爹的吩咐,火烤红了脸的罗蛮子,喜形于色,扭头对我很得意的眨眨眼。
3
翻过铁路坡,高耸的临江场,便隔河相望,屋舍错落,林木参差,河流如带,薄雾缥缈。
各条路上挤满了人,潮水般的往场上涌。
过了小桥,罗蛮子他爹背着背篼,挤进了河坝上的猪市。那里,人吵猪叫牛嚎。有人抓住猪仔的后脚提起来,看它挣扎、嚎叫,有人拍打牛犊的屁股,任它奔跑蹦跳,有人声高声低的讨价还价。付了钱的,牵着猪儿赶着牛儿,兴高采烈的出市来,收了钱的,夹在手指里数,数得眉飞色舞。
4
随着人流,我和罗蛮子挤进了场上。
场上拥挤不通,只有一步步挪动。
罗蛮子背了一袋棕绳,怀里又竖着抱了几根,小心翼翼的,甚是虔诚,犹如抱着几支高香的小沙弥。
一进场,居然就有人挤过来问价,居然就有人你一根,我一双的买了去,离去时还念:“好绳!”
一路挤上去。街边摆了不少小摊,糖果饼干、五香海带、香烟烧酒,各种香味,在街巷里,飘来飘去。
生资门市部前,摆满了水车、搭斗、锄把、围席,铁工厂门前摆满了镰刀、锄头,铁锤、铁镐,像办展览似的。
铁工厂内,还有现场制作。一对工匠,一高一矮,你一小锤,我一大锤,叮当,叮当,从熊熊炉火中钳出的一只通红的铁块,很快便敲打成了一只铁铲。
饭馆门口,铁锅里,猪肉在沸水里咕咕的翻滚;蒸锅里,馇蒸笼在蒸汽中高高的耸立;橱窗里,烧鸡、卤鹅、卤猪头,黄灿灿的,油光光的,谁见了,都咕咕的咽口水。
突然,有人高喊:“大粪来了!大粪来了!”人们纷纷如潮水般避让。
扭头一看,一个年轻小伙子满头大汗,挑了一担水,从人群中,像分开了浪头似的走来,又闪悠悠的走去。
5
挤过了不少女人扯花布、蓝布、荫单布的百货部,忽听一阵锣儿、鼓儿、板儿、磬儿、铙儿、钹儿,争先恐后的响起,不用说,那是茶馆里在打玩艺儿。
茶馆里坐满了人,都透过茶杯袅起的茶雾,盯着屋中央。
屋中央,有五六个人聚在一张木桌前,手里都拿着家伙什儿,在敲、打、吹、拉、弹、碰,一个宏亮的声音攒足了劲在唱:
行兵好似布棋阵
错下了一着棋悔之不赢
那人黑红的脸,脖子上青筋一鼓一息,嘴里清晰的吐着唱词,手上还拿着一只板儿,有节奏的敲。
他是小镇纸店里专卖白纸、彩纸,逢年过节帮人写对联、祝词的王先生,镇上出名的玩友。
今天大概又是技痒难耐,丢下生意,在茶馆里来吼几嗓子过瘾了:
想当年高卧隆中多清静
无忧无虑是一个闲人
“啪!”一个巴掌声响起。茶馆门前,一张条桌上,摆着一只玻璃瓶,瓶里泡着发黄的药酒,还蜷曲着两条花蛇。桌侧方凳上坐着一个瘦子,嶙峋的腰肋裸露着,一张圆圆的膏药贴了上去,还冒着热气。一个精干的中年药师在膏药上抚摸了几下,收回手说:“包你不痛了!”
此刻,茶馆里,胡琴悠悠,板声轻点,王先生的唱腔,一板一眼,更入味了:
闲无事驾舟游湖观山景
闷来时紫竹林中抚瑶琴
6
来到竹器市场,这里筲箕、撮箕、刷把、蒸笼、谷箩、米箩,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一个街巷都散发着原初的青竹味。
“等下!”
罗蛮子被一个脸色黑黝黝的中年人叫住了,那人像是某生产队保管,身边重叠了半人高的箩筐,卖箩筐的人一边捆扎,一边喜气洋洋的念:
“哥子走好运,刚买了箩筐,又来了棕绳!”
中年人伸开粗糙的大巴掌,抓过罗蛮子手中的棕绳,捏了捏,硬硬的,竖起来,很坚挺。
“背了好多来?”
“三十副!”
中年人把罗蛮子口袋里的棕绳全都抓了出来,数了数,噗的丢进箩筐里。
罗蛮子激动得脸都红了,接钱的手都在抖。
7
“小弟,岩鹰!”
快到收购门市部了,罗蛮子突然拉了拉我,眼神射向前面一个瘦高个的肩上。
岂止是岩鹰,还有山鸡!不过都耷拉着脑袋,似乎有些不甘心似的闭着眼。
瘦高个还背着支猎枪,昂着头,慢步走着,探照灯似的扫着他的视线,俨然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是云雾山中的吧。
临江场是个小集镇,但却是区公所所在地,赶起场来人山人海,买卖兴隆。南华宫古戏台上时常唱川戏,鸡市河边坝子少不了吞刀吐火的杂耍,街边还有人为爱美的少男少女挑黑痣,要把十里八乡的人都吸引过来,也没什么奇怪的。
8
邮政局到了。一只绿色的邮箱挂在门口,旁边一块黑板,用粉笔写了收信人姓名,不少的人昂了头在看。我向罗蛮子说了声“你先走!”也昂头看起了黑板。
家乡虽然有条成渝铁路通外界,但消息来源还是不多,于是收读远方亲朋好友的来信,便成了乡里人一件莫大的乐事。
眼睛骨溜溜的扫了黑板一遍,没有,再扫一遍,还是没有,灰溜溜的退出人群。
走,看小人书去!兽医站旁的旅馆梧桐树下有书摊!
去看杨家将,去看平原枪声,去看烈火金刚。念头才冒出来,心里已涌出了看书的快乐。
9
腰包里皱巴巴的一毛钱,变成了八分、六分、四分,最后只剩了个硬币,两分。
该回家了!离开书摊,一路上还惦念着:肖飞骑辆自行车,跑得过骑马鬼子的追击不?
街上稀稀拉拉的,没几个人了。
馆子里,歪歪斜斜的穿出一个人过来,红着一张脸,吐着酒气,脚踢到了门板也不顾不理,还回头喊到他人,口齿不清的嘟囔:
“等……等着,下……下次赶场见分晓。”
各条路上,早上涨潮似涌来的人,在退潮水似的回流。
爬上铁路坡,太阳早已当顶,场口的油坊里还传来撞杆冲打榨油销子发出的撞击声:“嘡——嘡——嘡——”,有一声无一声的,慢悠悠的传来,又慢悠悠的散开了去。
一时间,光波闪烁的原野上,弥漫起一缕缕原初的莫名气息,古朴,悠远,而又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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