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的故乡在一片竹影里摇曳着,时而碧绿如玉,时而又一片苍茫,清梦遥遥,让我寻不到记忆里的路,寻不到归途。梦醒时,酒醉时,对未来充满绝望,再也无力站起来时,故乡如一座坟,埋葬了我所有的迷茫和困惑。而初恋一般的那条大河依然东流,不因任何人的力量而改变自己的航标。
十六岁左右,我离开了故乡,有了县城的一次大冒险。在二十几岁的时候,我背起了行囊,去了鱼腥味很重,江风很大的武汉,以及南京,秦淮河的脏乱一时迷乱了我。故乡很小,已经容不下我的远大抱负。我甚至在心里暗暗地说,此程滔滔兮丹水暖,壮士一去兮名冠天。我在给朋友的信里说,“待我归还日,便是名满时。”然而,不过是过了三两个月,我就灰溜溜地回到了生我养我的故乡。
这时候,故乡给我以慰藉,以疗养,以深深地包容和微笑。又或者,故乡已经预测了我的惨败,淡然了我的沧桑?
从前的从前,我是多么地厌恶,痛恨故乡啊。
我总以为是故乡限制了我的脚步,是故乡喂养了我的躯体,又囚禁了我的魂灵。当我受到头碰南墙,江湖劳苦的白眼时,我才知道自己的弱小,是需要被安慰,被关怀的。我的羽毛是稚嫩的。我不知道为何会鄙视故乡,可能来自于青春的叛逆。那些不熟悉的,才会被探索,被开垦。而血脉之地总是会被遗忘,被抛弃。种种人性的弱点,不可避免地在我的骨子里也呈现着,黄河一样奔腾着。
这时候,我重新打量故乡,才发觉故乡种植着我的思念,成长着我的脚印。无论如何被涂抹,被修改,如一片挥之不尽的云朵,始终在额头萦绕了。故乡应该是一位邻家女孩,是一篇处女地,我们应该去歌颂,同时,歌颂者也收获了赞美的回礼。
故乡是被群山包围起来的,是被雨水宠坏了的。因而它绿,绿的发直,逼人的眼。整个夏天,它就漫无目的地铺设着这张绿毯,从山脚到山头,从岸上到河水中。同时,它又在山桃花的着色下,明媚着,醇香着。二月的风三月的雨,她张扬着这种野性的美,因为游客的到来,而少了些许的宁静。
第一缕炊烟,应该送给种麦人披着的那件雨衣,送给跳跃着一团冷焰的镰刀,一个浸透了夏日劳作的汗衫。而第一声鸟鸣,被一个腰肢很细的妇人,推门打开,被一个香甜的梦所吸引。第一声犬吠,不在风雪的夜里,不在村头归来的红领巾,而是半夜里清冷的月光,悄然绽放的梅花。
那时候我也有好多的梦,有好多的凄迷需要一支竹笛来排解。
那时候,故乡就是我的练功场,是一个操场。一切的快意恩仇,灯光渔火,烈焰红唇都在时光的淬炼下,荡然无存。
而今,大磨房里轰隆的机器声听不到了,一排排地插秧的身影看不到了,穿着喇叭裤,迷你裙的学生妹不见了,灯影里的桨声,放电影的声音听不到了,母亲呼唤孩儿回家吃饭的声音也听不到了。一切进入了另一个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我们麻木,卑微而自大,狂妄而无知。我们戴着面具,冰冷而自私,怀疑一切又放纵一切。我不知道这种改变是来自于自身还是环境的迫使。
以前的我们是如何的坚持,现在就如何的堕落。
我们在醉生梦死的同时,还兴奋地端着红酒,品尝着血一样的血痂,说这就是文明,是进步。
现代化的履带终于辗轧了这个小镇。
高速路又在不停地围绕着这个小镇,做最后的冲刺。我知道这个叫竹林关的故乡,今天肯定明媚于昨天,昨天的任何一天。但是,我还是有点小伤感。我向往着单纯,淳朴,憨厚,朴实这样的字眼,我以为这便是桃源的所在。但是,我又痛恨愚昧,落后,以及乌鸦一样的谣言遍布四野。它们如此叠加,往复,让人真伪难辨。而我又如此痛着,伤着,又默默地承受着。爱着,恨着,像一台吃尽了苦头的机器。你扔进去什么,它就撕碎什么,吐出什么。
多年以后,当我有能力写一块碑文,描述故乡的变迁时,我还是不能抑制那浓稠的伤感,不能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我希望自己永远能有一颗少年的初心,有葛藤一般的意志,不被世俗的弯镰所收割。当喧闹的故乡,开始新一轮的吐纳,这种痛感,越来越强烈,我也越来越清醒。我给自己的微信签名写下了这样一段:在东坡的诗词里老去,在春天的田野里复活。
如果不能复活,就给我一片高岗,我要和牛羊一起。我的骨头将长出自由的花朵来,行走的花朵来。只要蝉声还在,溪水的潺潺声还在,蜿蜒曲折的乡间小路还在,这就足够。顺着每一个车轮的声音,你会找到垂着帽檐的房屋,认得跌落在悬崖下的云朵。
那便是我的故乡,一眼就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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