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陇南见到的第一头毛驴,是在天水的一条热闹的街上,那景象给我的印象很深刻。那是一頭拉车的驴子,赶车的人不知去向,毛驴独自站在路边,低着头,一动也不动,全然不理会周围市声的喧嚣。它似乎是沉浸在一种当众孤独的沉思之中了。以后又在各种各样的场合看见毛驴,在乡间集市里,在公路上,在无人的旷野里,在崎岖的山道上,它们留给我那种沉默、执拗而又孤独的印象,一直保持到我离开陇南,都没有改变。
据说驴叫如雷吼,可以吓退虎豹。可是我很少听到它们叫,真怀疑那叫的功能是否已经退化。总之,很少看到它们狂躁不安,总是看见它们背负沉重的行囊埋头行走。若停下来,便以一个固定的姿态站在那里,只是偶尔甩动一下尾巴,拂去身上的飞虫,或者抖一抖长长的耳朵。汽车和拖拉机轰鸣着从它们身边开过时,它们也毫不惊慌,沉着得像一尊尊雕塑。走到它们身边时,它们有时也会抬眼注视你。接触毛驴的目光时,我的心不禁颤动了一下。这目光,善良、忠厚,又有些漠然,似乎已看透了这世上的一切,一对褐色的眼睛里总是含着泪水……
一天夜晚,我和七岁的儿子一起在文县县城的小街上散步。没有路灯,寂静的石板路上洒着星星点点的月光,街上的一切都黯然而又朦胧。突然,儿子紧张地拉住了我的手,嘴里恐惧地喊道:“狼狗!”顺着儿子的视线望去,只见前方街口有两只黑黝黝的大兽一前一后地晃动着,迎面向我们走过来。在幽暗中,看不清它们的模样,看样子,确实像两条巨大的狼狗。小街很窄,黑咕隆咚的,在这里和两条狼狗狭路相逢,实在是一件叫人发怵的事情。不要说儿子,我也有些紧张。然而已经没有退路。儿子紧攥住我的手,躲在我的背后,眼看那两只大兽渐渐逼近了。它们的步履稳健,不快也不慢,黑暗中依然看不清它们的嘴脸。在月光下,我突然发现了长在它们脑袋上的长长的耳朵,这不是狼狗的耳朵!
“毛驴!是毛驴!”
躲在我身后的儿子忍不住叫起来,他大概也看见了月光下的长耳朵。
不错,走过来的果真是两头毛驴。没有人驱赶它们,它们似乎是熟门熟路地在黑暗中走向既定的目的地。我们父子俩侧身看着两头毛驴默默地从我们身边走过去,惊魂未定的同时,竟生出一种亲切感来,驴蹄叩击石板的声音,动听如音乐……
在动物中,像驴子这样驯顺的大概很少。想想人类对驴实在很不公平。驴的一生,是为人服务、被人奴役的一生,它们干重活,吃粗食,任劳任怨,从不做任何反抗,死了,还要继续为人奉献,肉被食,皮被熬成“阿胶”……而在人类的词典里,驴却从来不是一种可爱的形象。人们把浅薄之徒的无能和技短称为“黔驴之技”“黔驴技穷”,把放高利贷称作“驴打滚”,把喝茶时的粗放嘲为“驴饮”,而一声“蠢驴”,更已成为国骂的一种……可悲的驴!当我在写这篇短文的时候,我又想起驴子那沉默的目光,想起它们那流泪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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