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高原托举起来的事物,由于总需要仰视,需要加速呼吸和屏息凝目,就让人感到陌生和敬畏。因陌生而簇新的景致,宛如背光的心事突然在劲风里招展或沉降,在雪松上牵挂出诡异的缕缕“龙须”,透过它的间隙,雪色和波浪在远处一片银色。2004年7月的一个中午,我站在充本拉山的山肩,那里意为“商人之山”,又叫小朔山,是大朔山的左岭脊,最高海拔5186米,是昔日到理塘必须途经此地。
我远远看见一个朝觐者投射在大地上的长影,贴在地上,比经幡还要薄,随风起伏,以一种我不知晓的旗语在风中喃喃自语。我越走越近,看到那是一位“磕长头”的藏族老人,鸠形鹄面,腰身佝偻,他的动作已经完全变形,三步一磕几乎要竭尽全力。
他手上套着木掌手套,这便于他在地面匍匐。钉着一层铁皮,“啪”“啪”“啪”,在高原上这声音清脆而悠远。第一声响过,他双手高举过顶相击;第二声响在额际;第三声则在胸前。这是对佛、法、僧三宝的顶礼。三次合十后,他向前迈出一步的同时,陡然扑倒,前胸的牛皮拍打起薄薄的飞尘。
我站在老人身边,干咳几声,老人毫无知觉。不但对我,就是对天空、大地也全没有放在眼里,他的眼睛是一池莽水,空洞而又空荡。我有一种“捕捉到难得镜头的冲动”,真的太美了!我急忙举起了相机。
老人一脸皱纹,褶皱发黑,似乎阳光的沉淀物就是这黑色的尘埃,我联想起没有打磨的铜雕。他弯腰驼背,在快门声里动作没有变化,悲切、艰难、迟缓,像一个负重者,湿牛皮一样泼出去,发出摩擦、撕裂的沉重之声,接着,是他的膝盖骨、手肘触地的声音。他的手掌上套着两块木掌,接近于以前四川农村人修建房屋在转角处使用的木磚,木掌已磨蚀得发出铜光。他的衣服早已破烂不堪,悬鹑百结,远远可以闻到他散发出来的膻味。
我可以说几句简单的藏语,但此刻我找不到话,他看都没有看我一眼。这就如两个寻找家园的陌生人在路上偶遇。打了个照面,他在一步一步走向他的圣地,我在一点点接近我心目中的“人文制高点”。在我回到汽车上时,我莫名其妙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一路上,老人混浊的眼睛中透出的苍凉与空荡,在大脑中闪现,挥之不去。
三天之后,我在藏寨拍摄了一千多幅照片,收获颇丰。我一路轻松原路返回成都,从巴塘到理塘。那是一个上午,我又看到了那个生发摄影价值的地方,少不了多瞄几眼。那是一个在山峰之间的凹地,没有一棵树,也没有石头。我突然看见一长块黑色的青石卧睡在公路边,像一匹沉睡的马。我停车,哦,我看到的是那个磕长头的老人蜷缩的遗体。他手上还套着木掌,三天了,他走了不到十公里。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但我知道他要到哪里去。
我估计老人应该是在今天早晨过世的。老人半睁着的眼睛,空洞而空荡,他放大的瞳孔就像一只张开翅膀的秃鹫,他在望什么啊?他被巨大的翅膀带到了圣城!高原上空气稀薄,声音可以传出很远。几道敲击声让我回过神来,我才发现不远处有几个人正在路边挖坑,估计是与老人一路的朝圣者,他们准备埋葬死者……
我举起相机,略有点逆光,散布在远处的二三十匹马都在低头吃草,马群突然立起了头,注视着我身后的山口,它们加速,往一个坡地急冲。不套缰绳和鞍的马是世界上最美的动物,我看见穿过镜头的马群披光而去。奇怪的是,我拍摄了好几张,回到成都却一张也没有了,这是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情,算天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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