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
当我还与母亲的肉体紧紧联结在一起时,我已经觉察到那次分离不该发生。
19年来我游离在感情之外,不知是怎样度过那些黑夜和白昼。母亲还像从前抚摸她那凸得特大的腹部一般抚摸我。那手是干枯的,僵硬的,甚至那笑容也只是作为人母而尽的职责。她是真爱我,还是爱着她生命的复制品?我只是作为她拙劣的艺术品而存在?
母亲是不是19年来一直体味着死呢?是的,我是这样,19年来无一日例外。没有人会相信,16岁那年我竟然把一根很粗很粗的铁丝套上了脖子,是一本金庸的小说救了我。香香公主让我感觉到了母亲一样的体香从窗外飘来,缭绕着我的床铺,屋子顿时变得阴暗,灯像喝醉了酒,恍恍惚惚,我觉得腿松软下来,再也没有力气踏上此刻联系我与生命的凳子。从那一刻起我对香味有了特殊的敏感。这味是纯的,纯得如我所有的感觉——是这样的:出生以来,我一直以为这个世界很纯很美,我是因纯美而降生,尽管周遭的人不停地嘲笑我,仅仅因为我16岁的脑袋和8岁的个子不太协调。我知道这只是一个脆弱的藉口,他们妒忌我,妒忌我的眼睛。我有双特别大的眼睛,这几乎成了我的标志和唯一的财富,我毫不愧对他们起的“大眼猫”的绰号。另外,更重要的是,他们恨我的纯美,纯美与他们自娘胎里带来的丑恶形成了不可否认的强烈的对比。我没有攻击他们的母亲,而他们以为我鄙视他们,我的存在玷辱了他们的母亲,他们必须报复。
许多年来,我走到弄堂口,用眼睛瞪着那丑恶,撇撇嘴萎缩着走过,心里生起从未有过的崇高感。这种崇高感使我相信,在我有限的二十年的生命里,我必须选择一种同样崇高的职业,哪怕只干一年一月或一天,成功与否并不重要。同样在那年,几乎与死的感觉结伴而来,我从凳子上掉下,脚边突然有了一本泰戈尔诗集,于是我忘了一切,甚至忘了那母亲般公主的体香,趴在地上把那些纯美的字一个个从纸上抠下,吞进眼里吞进脑里。那晚开始,我很想天天逃课。班主任那张黝黑的脸,细长的眼睛把逃课的念头拘禁了起来,用一根很长很粗的铁丝,我怀疑就是那晚曾套上我脖子的那根。细长眼瞪着我萎缩地蹩进教室,头和身子变成了特大的真实的问号,我战战兢兢地调过头,说那是我的项圈,你讲过的银项圈,我只是想把自己装饰得更美些。问号向两端拉伸,霎时又变成了惊叹号——你是个好学生!不错,我一直是个好学生,好同学,好儿子。可我每天只想逃课,每星期一次站在铁丝下。公主隐匿得很深,惊叹号搜过所有小眼睛们的书包,站在我面前,伸出瘦精精的手,我不禁颤栗起来,想呕吐。策划了几个月,出走的决定没有最终完成勃起,像一朵蔫了的花被我不情愿却不得不踩入泥塘。
忍受了这么多年年,就为了一双手不合时宜的抚摸。如果将抚摸换成狠揍,我想我会活得更快乐些,或许就不会周期性地去体验那种感觉。母亲没有告诉我为什么爷爷奶奶躺在地底下再也没有回来。
下雨的的时候,天是闭上了眼睛。我讨厌晴天,讨厌晴天里的刺眼的阳光,妒忌正如那丑恶妒忌我的纯美。我理解了他们。然而,我比天更强,我的纯美不会因为丑恶的嫉妒就闭上了眼,她永远流淌着,果壳和唾沫触不及她,她打扮得整整洁洁,像我笔直而干净地站在凳子上的那种圣洁无比的英雄感。一个又一个下雨的日子(很少,可我总想很多),因为极好的视力我坐在教室阴暗的角落里,平平安安又很轰动地打发走了18这个数字。18岁是最美的年纪,那么多人都这么说,我不觉地相信了。奇怪的是,就在18岁的重大的日子里(2月22日,这个日子很难得,像土话里起哄时的声音,没有掌声就需要“222”般起哄。我同样为拥有这样一个生日骄傲,那光荣属于母亲),我扔掉了那本伴我两年的泰戈尔诗集,不停地呕吐。那老头会不会笑我?我笑着第一千次或许是第一千零一次地站在铁丝下,想着昨天有一个人伸长舌头在屋檐下随风摆动,像晾在阳台上的冬日里的诗句。那脸似乎很熟悉,好像就是同桌那个眼睛小小的,他没有走到大门口就被石头猛击倒下了。我不能肯定那屋檐下的就是他,因为在我慢慢搞清那五官分布的规则,并为它们的分布而奇异的漫长路程中,我从没有招呼过他,他也没有招呼过我。我很顺利,没有参与那场血淋淋的搏斗就胜利了,大概是我每次与死神握手却又能毫不留恋地与死神告别的缘故,是因为我异于常人的坚强而残忍的缘故。
空气里充满了霉味。我想精致的城市空气里一定有我16岁遭遇的体香。我没有犹豫,选择了那个女性化的城市作为寄寓之所。最后一次忍受了抚摸和浊泪,走了。前夜,我以为自己一定会伤心,然而,我没有,反而有了庆幸与轻松的感觉。
一年后,在一个炎热的夏天我爱上了一个同样炎热的女孩。她总说感觉不好。夏天还没有完全过去,我穿着一件白色T恤,在挤满了情侣的小河边无奈地呆望着她走进那让人哭让人笑的围墙。以后我再没有机会与她单独在一起了,陶醉16岁的香味。我该悲伤,我该第一次大流男人泪。我那么脆弱,不堪一击,却有了离家时的庆幸与轻松。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抗拒着轻松爬上骨架,一步步地吞噬苍穹里最白最漂亮的云,我不可抗拒地裸露了,我的影子那么瘦削。如果她不走一切就不一样了。长长的小河在月光里呜咽成了铁丝,却套不上我的脖子,它悬挂不起我的沉重,风也不太大。离开小河时,我像个预言家,想着明天一定会下雨,这个时期雨会连绵不断。雨后,我能重新开始。在第一个预言兑现后,我一直很相信自己的自觉,并且依赖直觉活着。直觉告诉我成功的模佯,然而现在怎么也记不起来,以后也是。
七人共住的寝室不容许我像一年前那样脚踩凳子,在铁丝乡冥想整个夜晚,在黎明的祭坛点燃时拍醒自己。蒙住头无感觉地躺下会不会与铁丝的诱惑一样?一个星期的午后,我旋着一把伞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数着脚下的石块,转弯处有一个瘦长如电线杆的家伙扔下一根刚点着的烟在脚与石块之间,我捡起它,盯着不断升腾的烟圈好一会儿。我走了,母亲在我的雨季的最后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摇散了屋角破旧的摇蓝。
大森林从头到脚将我覆盖,每时每刻人造的雾将森林笼罩。我容忍了自己的堕落,不肯除感情之外在这世上还留存什么。19岁后,那种崇高的感觉再也没有过。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卑微,这种变异不论承认与否,客观存在在我流着血的毛孔里。母亲的超我没有遗传给我。无数的夜晚,烟头的光亮超过烛光,我最终明白以前所谓的纯美其实只是我的丑陋与下流,并试图把丑陋与下流的念头强加给或许并不丑陋与下流的别人的更丑陋与更下流。我深深体味到了那双手和我在她腹内闻到的那股影响我一生的香味一样,她是那么爱我,那爱从脸上的沟壑穿过手臂导入我的河床。我明白了我该明白的一切,我还能做些什么呢?我的工作几乎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纯美倒在田埂上的那年我19岁。我没有告诉她,离开即是最深的爱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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