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母亲才四十几岁,头发就已经花白了,黝黑干枯的脸上爬满了皱纹,眼睛总像争不开一样,耷拉着,这是常哭的原因。每次母亲补衣服,总是脸颊留着泪痕。母亲生了九个儿女。儿多母苦。儿女多,这个的衣服刚补好,那个的衣服又破了,母亲要出工争工分又要做家务。补衣服只能在中午和晚上。母亲从没休息过,稍有时间就拿衣裤来补,好像补衣裤成了母亲的业余爱好。可母亲总是手里拿着针线,眼唅着泪,一边轻轻哭诉着什么。那时我年小,听不懂母亲说的什么,只知道母亲在哭。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母亲总是那个样子,一条长板凳,横跨在土砖屋的门坎上,廋小的身体靠在门框上,一边补衣服,一边流眼泪。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个大年三十晚上,母亲给我补裤子的情境。
那是我更小的时候,大概还没上学吧,在那个腊月二十九,母亲要去大山那边探望年迈的外婆,不懂事的我哭闹着要跟母亲去外婆家。那天下了一场雨。我随母亲回家时,身上穿的新裤子沾满了黄泥巴。为了让我过新年穿干净的裤子,母亲帮我把裤子洗了。可天公不作美,三十又下了一场雨。到了三十晚上,我的新裤子还是湿漉漉的。这是我唯一的没有打补丁的裤子,母亲做给我准备过年穿的。家里的布料,是母亲把买来的白官布放在铁锅里加些染料染成蓝色的,虽然布料不贵,但能有一条新裤过年,在那个年月,已是不错的事了,于是,母亲再忙也没忘记把我那条未干的新裤放在炭火上的篾罩子上去烘。三十的晚上母亲最忙。忙着忙着母亲就忘记了我在炭火上烘的裤子了。等母亲记起,我的新裤子的屁股上已烘烂一大块。这个时候,新裤烂了,唯一最快的办法是把新裤补好,因为要另做一条,不仅来不及也没布料。于是,母亲把其它一切紧要的事做好之后,含着眼泪,连夜就着昏暗的煤油灯,用同样蓝色的官布,在我那条新裤的屁股上补一个大大的圆补丁。为了在第二天的大年初一,不让我的小伙伴们讥笑我穿补丁裤,母亲补的针子很短很短,短得几乎看不出。可是,有谁知道,这个圆圆的大补丁,融进了母亲多少泪?
父亲在世的时候,常常给我们这些儿女讲母亲削薯蒂子的故事。
那时国家处在最困难的时候,对于一个劳动力不足的家庭来说,更是雪上加霜。那时姐姐们也还小,听说她们每次刚吃过饭就说肚子饿了。家里一贫如洗,母亲拿不出任何食物给年幼的姐姐们充饥。一天晚上,趁着天黑,母亲悄悄地提着昏暗的马灯,走了出去。直到夜深人静时仍不见母亲的身影。此时,父女们乱作一团,兵分几路去寻找母亲。父亲和姐姐们把自家所有的空房子都找遍了,也没发现母亲的踪影。然后,又去了村前的两口井和池塘边寻找,也没有。然后,父亲就说,是不是到更远的地方去寻短见了?后来,父亲领着姐姐们不知怎么找到了村后的一间破屋里,这间破土屋没有门,是生产队专倒烂红薯的地方。父亲和姐姐们看到破屋里显着微弱的亮光,就走了进去。只看见,烂红薯堆里蹲着一个人,马灯放在烂红薯堆上面,左脚边,放着一个小竹蓝,母亲就着昏暗的马灯光,用菜刀在那丢弃的烂红薯上,削取那点仅有枣大的那个尚未烂掉的薯蒂子。看到此情此境,姐姐们一齐跑过去喊:“妈妈——”母亲低着头削烂红薯,不说话,默默的掉眼泪。
如今,母亲已九十五岁了,母亲,终于过上了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那吃红薯蒂子的年代一去不复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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