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看她就像姆妈一样。
她总是那样慈祥地笑,对我也是。
我上学快到学校时必定要经过她家屋子的后门道,再后往西一点,有一幢瓦顶泥墙厦屋,据说也是她家的一处房产,那时正做着小学三年级的教室。
她家的正屋非常破败低矮,面积也非常的小。
她常常是在菜地上劳作,那个菜地在我上学的途中。每次见到她,被她的慈祥感染,总想称呼她一声,可是,愚笨的我,从没有叫出口。
我不知道怎么称呼她,其实她曾是我的伯母。
伯母的小儿林子是我的同班同学,年年做班长。他遗传了母亲的秉性,遇人即笑,是那种真诚的从肚里笑出的笑。
而我那时却是一个屁事不懂非常淘气的孩子。我每每匆匆忙忙赶着去上学,迟到是常事,又缺书少笔,基本是个鬼混的角色,上学对我而言是苦涩的差。好在路过伯母劳作的菜地,总能看到她的微笑,有时伯母不在地里,那多半就在她家屋后的场地上和阿九的母亲还有别的女性村民聊天。她和别的女人一样,手里拿一只粥碗,空的,因为稀饭和咸菜倒到肚子里只要分分钟,过光景的人却要在屋间的空地上说云说雾说柴米。
林子和我同宗,和我一样的辈分,所以伯母还是伯母。愚笨的我就是叫不出口。
伯母不计较我不称呼她,从来都是慈祥的对我微笑,有时称呼我为“崽”,问爷在外面回来没。
没有故事。
微笑成了永远的风景,一年年,很多时候都能记起。逝去的岁月总有些美好刻骨铭心,伯母的微笑就是其一。
其实伯母是有故事的,只是有故事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
伯母在我村的时候,正是“娘子军”的人物之一。
我村的传统,男子必然要学门好手艺,代代相传,到我父辈,依然家家户户都有手艺人,石匠、篾匠、桶匠的手艺方圆数十里闻名。一化三改的红火岁月,很需要优秀的跟党干社会主义的农民,我村能干事的男人都在外面做手艺。好在有一些女人,非常能干,又非常有跟党走的热情,就出现了“娘子军风风火火大干快上”的风景。曹三英、刘菊花、曹粟女、成红梅、程银娥、……还有伯母,其风貌一点不输于《五朵金花》里的金花们。她们入党、学文化、学牛耕,完全是一副妇女能顶两边天的气势,她们无一例外都学会了抽黄烟,习惯了一边抽烟,一边和大老爷们一样的议事,商定村里的工作怎么做、突破性的路子该怎么走。
女人做爷们的事,比爷们做得更完善、缜密,更有智慧。
后来的岁月依旧红火了,金光大道艳阳天,女人们觉得事儿实在太多太大,慢下了脚步,疑疑惑惑。把那些在外面做手艺的男人们唤回村里,将岁月怎么过的权力交回到男人们手中。
有些事突然就变化,变得说不清道理。
曹三英和我的父亲细声细气地协议离婚,去了浮梁,姨妈(曹粟女)跟姨爷(海龙子)去了彭泽百泉湾,后来还带去了刘菊花,成红梅嫁到涛沽汊去了,程银娥还是做妇女主任,伯母呢,在更早的时候去了邻村,就是有阿九还有小学校的同宗刘村。
那段非常瑰丽非常唯美非常令人念想的电影消失在岁月的长河里。
我之所历,是上学的路上,总是遇到那个慈祥的人,她称我为“崽”。她要是一直是我的伯母的话,我当然是她的“崽”,她早已不是我的伯母了,我觉得我还是她的“崽”。
我的父亲继续做着手艺。年底回村,去大队部说事的时候也遇到过伯母,伯母会非常亲切非常和善地称呼父亲的名字,说着什么我如今已完全记不得。早年父亲在大队做会计缺水少食时,伯母也曾献粥献饭献炒面。父亲被纠结于是否多带了一个徒弟的岁月,受过许多冷眼,伯母的眼神不冷,只是多了些忧伤,她对父亲说:不要怕,要相信党。
之后伯母经历了一些没有故事的岁月。没有故事也不要紧,几十年如一副静态的油画也很是非常好的风景的,静着静着也会如抖音视频一样小幅度动起来。金色的阳光,哼着古谣的草垛,湿漉而散着暖气的菜园子,一个女人,安静地立在菜畦里,对慌慌张张跑过的或赤脚或穿胶鞋的顽子和善地微笑,无论顽子脸色菜黄还是红如苹果,都是贴着心肝呼一声“崽”。女人慢慢老去,顽子却总是顽子。这差不多也算是故事吧?
伯母老了的时候也很健康,慈祥的脸上被风霜染上了别的内容。这个伯父很少在泥屋里住,等到认真来住的时候,很快就走了,是跟阎王的公差走的,伯母扯也扯不住;那个当过兵的老大也是几乎不回家,突然回来,吃老母的茶饭受老母服侍几个月也跟老母永别。改革开放几十年,很多男儿有了大出息,伯母家的老大却因着什么掉队了。
林子在矿上,他是个非常敬业的人,夫妻俩成日忙公家的事儿。
伯母离不开故园,没有去林子的身边。风云变幻,熟识的面孔一天天少去,伯母到底也被一种叫孤独的东西包围,她大概也有觉得无处可去的时候,就去一家樟树林里的超市,其实不是要买什么东西,只是想看看那个叫彭城的汉子。想呼他一声“崽”,彭城多半在学校里,那就呼彭城老婆,也是“崽”。
晚年的伯母会一次次告诉彭城“林子在矿上”这一句话故事。彭城把伯母的一句话故事扩展几个毫米:那是一座全国闻名的铜矿,林子在矿上做校长。林子还是瘦,每次见,脸色红润,神采飞扬。
伯母的孙子也在矿上,是举足轻重的青年干部,旧年还是前年,因着一个评选优秀干部的活动我乐呵着为那娃投票。
林子常常在朋友圈里晒出矿上和他们家园的照片,是那种做工、种田汉子看得不心慌的暖心风景。
这个时候,伯母已经远行,那地儿太远,远得无法为孙子投票。
那些人中一大半都去了太远的没有电话、微信的地方,父亲也是。姨妈健在,在百泉湾守着另一方菜畦,那菜畦很长很长,据说,就是锄一行到杪姨妈可以把在上海卖水果的女儿思念个足够,之后自言自语细细叮嘱做服装老板的孙女,再把思绪回扯到华东师范大学读书的曾孙女。
一个经营酒店的老总在微信圈里发一张他堂伯母的照片,涛沽汊湖边菜畦里一个慈祥的老人,端着一张红艳烫金的证书,上有文字:成红梅同志入党五十周年纪念。是呀,成红梅同志也健在。
细细品味,这几个人的眼神惊人的想象,忧伤和慈爱都从从瞳孔里溢出,忧伤随风飘散,慈爱泼洒得满地皆是,捧一捧在手,小心吹着看,慈爱里还掺合这一种叫“信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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