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叭——”的一声,莪捏着支烟,刚刚走到门口,突如其来,一个人影扑过来,冲到莪面前,揿亮打火机,说:“喏喏,我帮你点……”。莪吓了一跳,本能地后退几步:“啊不!不用”,坐上椅子,摸向裤袋,自顾将烟点上,一边向他看去。
莪看到他火热的眼神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因为莪条件反射的一缩,一下子釜底抽薪,又突然压上坨南极洲的冰块,霎时熄灭了。“不相信我……也不相信,又一个……”他喃喃自语着,当头一棒,两肩膀呈个“八”字,耷拉着跌回椅子。他身边放着个鼓鼓囊囊的军用旅行包,二十挂零年纪,嘴唇有棱有角,方方正正的脸上透着稚气,马尔代夫海湾一样清澈的眼神,遭了莪的拒绝,飘过一道雾,如一只逃遁的小鼠,慌慌张张,躲向一边。莪顿时反应过来:自己无意中的一个动作,如一柄匕首,刺向了一颗晶莹剔透的心。
“ 你……旅行还是……复员?”
“嗯,看战友。”他稚气的脸羞涩着,像一只青涩的桃子,幽幽答。
“你从哪里来?也在等车?”莪对自己有些恶心,有什么办法?只能没话找话,明知故问,自以为做些弥补。
“北京。”他将两臂弯曲着,握起隐藏着的双拳,捂住胸口(肢体语言上,这是个关闭自我,抵御外来侵袭的动作)。看得出,他已受伤不轻,因此对莪弥补性的套近乎,有一搭没一搭产生了警惕,回答得简短,脸上的表情躲躲闪闪,好像真的干了坏事,被识破了似的。
啊!干了坏事的是莪。莪的心,像被烧红的针尖刺了一下,却无可奈何,吸口烟,夹着叹气沉沉吐向身后的墙壁。白白的墙上,除了几道来历不明的印迹,其余就是高高低低,杂乱无章的——
“开票 12……”
“办证 13……”
“枪支 14……”
“迷药 15……”
……
从诈骗到杀人,从发财到迷情,琳琅满目,不应有的也有,伤湿解痛膏似的一块块,一方方贴着。有的黑白分明,是铺天盖地的小广告里普通的一帖;有的鹤立鸡群,夺人眼球,是怡红院里诗情画意款款走着的少妇;有的别出心裁,匪夷所思……但一例都有一个共同特征:明目张胆地印着手机号码。这些不请自到,纷至沓来的城市名片,也如出没在其他所有城市的厕所、电线杆、楼梯间……街头巷尾一样,或者被人洗刷过,留下一块块曾经“到此一游”的残迹;或者被后来又后来刷新过,一层层,一叠叠东北小幺娘衬衣套小袄,小袄加棉衣欢欢喜喜提前过春节似的;或者被同行搞了破坏,肢残似的剜掉其中一两个号码,贴上自家的。……最后一批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向广大人民群众频频招手致意——谁都知道是新贴上的。
……报纸上,电视里,口袋里的手机短信,大大小小的骗局,每天都在上演,无孔不入,防不胜防。远的不说,就说去年,妻刚买了辆车,第二天,有电话打到家里,雷锋精神加中国好声音告诉我们说,奢侈性消费可以退税,只要带上银行卡、身份证,怎样怎样。老婆翻箱倒柜,十分高兴。愚笨的莪忽然心血来潮,随口说,不急,打个电话问问经销商。竟然回答说:“不知道此事”。不几天,果然在《扬子晚报》上看到河南某女同样情况被骗了八万五,海南某男被骗了十二万……好悬那!
又:同事孙悟空妻温煞婆,早上去菜场买菜,碰见个自称是她老公同学的,寒暄着怀旧着热哄哄相帮着提篮携菜,一路到家,“呯”的一声大门一关,拔出尖刀,原形毕露。温煞婆被关门打狗,挟持着拿出家里所有现金,和金银首饰。后在老公面前没法交卸,甚至被怀疑……含羞怀恨衣袂飘飘跳楼自尽了。
再:隔壁邬狗子家四叔,平时处世为人比男人那话的肉还精,一辈子没有自己掏钱喝过一口好酒,拆过一包好烟,在东门诚信桥头开了个烟酒小店。一天,接了顾客一支烟,就像被鬼摸了头。后来他自己也解释不清,迷迷糊糊将店里的好烟包包扎扎尽数捆给别人。黄昏来临,华灯已上,下班的人群像流水一样哗啦啦,他独自端坐在门口的蟹趴凳上,等别人来送钱,……要不是丫枝碰在节疤里,邬狗子电瓶车跌伤了腿,到他那里借钱,直到莪写这篇文章的现在,晚风里我们的四叔还望夫石一样坐在门口等别人送钱来吧?
啊莪的兄弟:举不胜举,数不胜数。至于微信呀电脑呀这些科技案,唉,不说也罢——天呐,什么时候,这世道变成这个样子。我们该轻易相信别人吗?不是有车站码头,公开贴出告示: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莪何尝不知,你在部队里呆久了,立正,稍息,拉练,浓浓的战友情。幸亏没有过硝烟弥漫白刃格斗为国家为民族为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赤膊上阵生死相博。你就像一只借给动物园的小兽,几年后重新来到你曾经生长的原始森林,又见到你朝夕相处的鼠牛虎兔,龙蛇马羊,你的怦怦喜悦的玻璃心,是多么的兴高采烈,欣喜若狂啊!莪不能说这个毒蛇猛兽乱世英雄的原始森林,是从你借出去之后才变得罪恶,变得弱肉强食,变得黄赌毒……但莪可以七不离八:大约是咿哩哇啦吹吹打打从军那年,你还只是个青少年,就像用乞力马扎罗山的冰雪做成的哈尔滨冰雕,污染还少,对人间的冷暖辛酸风霜刀剑有令尊令堂的一线胸膛。是这样吗?
多年前,莪有个发小,从部队回来,多年不见,突然相见,两个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会抱着又笑又叫。有一个前提你知道吗:莪俩是发小,多年不见。因此可以断定,莪不会残杀他,估计他也不会一边搂着一边腰里给莪一刀。而你,这样的天真,如此没有防范心,谁能保证你从绿色军营来到赤橙黄黑白蓝紫的染缸,没人会当面嘲讽你,背后使绊子,暗中枪毙你?你以为这个世上……你一厢情愿的热情,突如其来的天真,有几个在这风雨飘飘的世界活过几年的人能纯扑扑接受?你就像一颗剥了壳的种子,投入戈壁沙漠,沟壑暗礁的生物链。是莪摔破了你的玻璃心,还是无意中帮你包了层防震的塑料膜?
莪将这些乌七八糟的思想黄昏的蝙蝠一样飞了一遍,就像要死的人吃了几口西洋参,又像刚刚被针尖刺伤的心,为防破伤风,索性再挤出几滴血,心里反而好受些。这时才心不慌意不乱有面皮正视他:像只惊蛰过后的小动物,迟迟疑疑,息息螫螫,不时用长长的睫毛半掩着的眼睛这里看看,那里瞅瞅,在部队里训练有素的玉树临风的身姿,在这个中国地图上像一粒苍蝇屎的通向万石的车站,在我羞亏不安,不无痛苦的复杂注视里,很不自然地扭怩了几次,抚抚这个,摸摸那个,钥匙圈,保暖杯,打火机……收起手边的小物件,背起包,像躲避瘟疫似的,匆匆离莪而去。走到门口时,回头哀怨地看了莪一眼。莪看着他的所有动作,很想做些有关友情的表示,很想说几句告别的话 ,但莪愣愣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就在莪默默无语的注视里,走了,不一会儿,淹没在南来北往的沙砾似的人流里。
……莪看看表,揿灭烟,叹口气,像枚幽灵,向检票口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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