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秋水了,但它依然汹涌咆哮,在河床里奔腾,在滩口倾泻,在时隐时现的暗礁群里起伏翻滚。
毕竟是秋水了,满江清澈,远远看去,澄江如练。
一艘官船,溯江而上,缓缓前行,顺流而来的江水,拍打在船头,翻着白泡,卷着飞沫。
一位官员立于船头,欣赏着沿途的风光,踌躇满志,兴致勃勃。
前方的崖岸边,现出了幢幢楼宇,飞檐翘角,于苍翠的松林间耸立而起,在阳光的照耀下,颇为壮观。那官员不禁游性一动,差人泊船上岸。
此刻,正是乾隆四十三年(公元1778年)八月。
临近的船只、游客、商人,争相避让,观望着一行人簇拥向新落成的高墙大院,发出啧啧赞叹:
“八府巡按,好气派!”
“罗府又来贵客喽!”
“客走旺家门!”
2
码头上,人嘶马叫,唯有横坊上的松溉二字静立着,似两只见惯不惊的眼睛,冷冷观看着船来人往,默默注视着江水流来流去。
眼前的江,是为长江,崖上的镇,名曰“松溉(ji)”。
长江,在这个镇边,已经奔流了不知多少个春秋。
镇上的人,生了老,老了生,来了走,走了来,都不知多少代了。可长江还是这样年轻,这样清秀!总是像初生的牛犊,永远充满青春活力,向前奔流。
小镇,立于松山之上,山下有沱,名为东岳,有巨石,形如虾蟆,水流至此,吞吐无数漩涡。此处水势险恶,往来舟子不敢作欸乃声,故人称“哑巴溉(ji)” 。
松山青,溉水碧,镇名为松溉,贴切而别致。
“松溉”,外地人读为“松溉(gai)”,本地人却念“松溉(ji)”,也不奇怪。因为,《康熙字典》便说,溉“音概”,又“音既,义同”。
为了让人相信镇名自古读为“松溉(ji)”,本地人还编了一个故事,说康熙帝曾到此一游,随口赞叹:松溉(jì)松溉(jì),风景秀丽!
如此一来,“松溉(ji)”、“松溉(ji)”的叫,似乎也还有了些风雅。
3
新落成的高墙大院,是松溉罗府宗祠。
罗府人家,祖籍江西,因战乱迁至湖北麻城,元朝至正十一年(公元1351年)又从麻城迁徙松溉落户扎根。
造访罗府的官员,并非八府巡按,而是时任四川总督文绶,堂堂封疆大吏,从一品官员。
总督大人欣然造访罗府,为其题赠 “罗府祠堂”匾额,还作序一篇为赠,曰:“罗氏自始祖由江西迁蜀之永川松溉,登甲地而鹰显,历代有伟人。尤异者洪宗公以理学儒,先为有明嘉靖己丑状元;六世勋公于明成化丁未复登省元;今太守罗君于乾隆戊午解元,于卿九代三元,最为难得,成西蜀之名家也。”
这些情形,罗府都记入了家谱,流传至今。
罗府祠堂落成庆典的盛况,已不可睹了,而那副匾额尚高挂于祠堂正殿,其匾额正中的红日犹自喷薄欲出;堂内八根大柱,柱脚石墩雕刻的花草、鸟兽、石龙、人物,仍清晰可见,房顶四角雕塑的龙,还在那里驾云腾雾。
祠堂里,那木质戏台屋脊上的两条龙,龇牙咧嘴,跃跃欲试,似乎还在为抢夺中间的一只玉瓶,作不懈的努力。
4
时光回溯到南宋元祐六年(公元1091年)。
松山青,溉水碧,风萧萧,水流急。
一位少年,身背行囊,屹立于船头,挥手向翘首送行的母亲告别,客船一声欸乃,顺流而东,渐行渐远。
该少年,姓陈名鹏飞,字少南,号鸣翔,生于宋元丰戊午年(公元1078年),自幼读《易》习《经》,心怀大志,此时辞家出川,年不过十三。
殊不知,少南这一去,一路辗转江南求学,学有大成,被朝廷召为太学博士,崇正殿说书,成为宋高宗帝师。宋金抗衡之际,陈鹏飞慷慨上书,请求出兵讨伐金国,秦桧竟斥曰:“和议已定,书生无(勿)妄言国事。”陈鹏飞叹曰:“事急矣,大臣不言小臣言之,小臣不言书生言之,胡以妄言键天下口乎?”其坚毅凛然犹如溉水激流中的虾蟆石。无奈触怒秦桧,被贬惠州,犹不肯屈服于秦桧,辞官归隐松溉,免费开馆讲学以终其生。卒于宋绍兴癸酉年(1153年),葬于松溉旗山之阳,人称夫子坟。
陈夫子身前弟子众多,常于节日期间,做上夫子最爱吃的九种菜肴宴请他。夫子去世后,每逢清明节,人们又会在夫子坟前摆上九种菜肴祭奠。这一习俗,演变下来,便成了松溉宴请宾客有名的“九大碗”。
前些年,央视国际频道还播出了记住乡愁专题片,向世人推介了松溉陈夫子世代传颂的史实。
也许是得益于陈夫子的榜样和教化,松溉似乎成了贤良辈出的沃土。单是罗府一门,便出了不少的进士、举人、贡生、清官,其中就有文绶赠序里所称的“罗君”罗文思,在陕西商州知州任上清廉有为,被商州人称为“一代清官”,传颂至今。
5
时光流转至2013年初冬,寒风从苍老的巷口刮入,在青石板的巷道刮过,在古旧的砖木结构的房舍、店铺荡游。
踞于北巷口的一座四合院老屋,古旧的木门被磕磕叩响,院里人吱溜的打开房门,一阵招呼声和问候声,惊喜的响起,冲散了寒意。
一行人,携带长枪短炮,对着街巷、院落、人群,缓缓的移动着镜头,咔嚓咔嚓的闪着快门。
第二天,重庆的报刊媒体,便爆出了消息:著名影星陈冲,随央视《客从何处来》节目摄制组,回到祖籍永川松溉,寻亲访祖。
不久,央视就播出了纪录片《客从何处来》(6),把鲜为人知的陈氏家族几代人的身世以及松溉,推给了世人。
晚清时,陈冲的高祖陈朝钰十几岁就孤身一人来到松溉学徒经商,好像松山溉水注定是他兴业宝地,经数年打拼,陈朝钰、陈开宗父子二人便先后开设了“源顺庆”和“怡庆长”商号,兴建了陈家大院,使陈家成为了永川有名的大户。
民国时期,陈冲的大爷爷陈文贵、爷爷陈文镜兄弟二人从松溉走出学医,随后,双双参加北伐战争、抗日战争、抗美援朝战争,并双双参加八一南昌起义。解放后,陈文贵成为中科院院士,一、二、三届全国人大代表,陈文镜成为上海市第九人民医院外科主任,并曾任周恩来总理病重期间专家诊治手术指导,陈冲之父陈星荣也成为了一代名医。
翻看《客从何处来》,陈冲漫步于松溉老街的青石板,浏览青瓦木板的老屋,深有感慨的说:
“我知道我的祖先,是从这里走出来的。”
6
光阴,如滔滔江水,奔流不息,轻而易举的就把松溉冲刷成了古镇。
昔日的码头,已不见踪影,唯有东岳沱的江水还在漩流,一艘客船,往返于江面,把客人送到对岸的沙滩游玩。
曾经络绎不绝通往大足、铜梁、荣昌的马帮,早已踢踢踏踏的走入了历史,一去不回头。往日的辉煌,唯留古旧的马鞍、马驮、马蹄铁,在陈列馆里默默的诉说。
老街巷口,新建了一座高耸的进士牌楼,古色古香,惹人遥望当年松溉的仕子,青云直上,跃登甲第的风光。
耸立江边的古县衙, “升堂——武威——”的吆喝,早已尘封,庭内的官员和衙役,威风凛凛,如今已然成了雕塑。
街沿边的石磨、石坊,已剥蚀陈旧,不知是它们磨蚀了岁月,还是岁月磨蚀了它们。
一条青石板路,依然还蜿蜒在老街旧巷,与两旁的板墙黑瓦,一同披上陈年的风霜,相伴终老。
古街摆上了长桌宴,老翁老妪们沐浴着洒进古镇的一缕阳光,围在桌前喝茶聊天,等着品尝陈夫子传下来的九大碗,现实的展示着小镇古老的民俗民风。
7
漫步蜿蜒的老街古巷,出入幽深的祠堂馆院,穿越小镇古往今来的年轮,沉迷于松山溉水的遗风流韵。
一群小学生,也特意从城里到此游览。他们像一群小鸟,在小巷老街飞去飞来。在马帮的展厅里,好奇的摸摸马鞍,戴戴斗笠,骑上门前的石马,“驾”的一声,发号施令;在深宅大院,竖起耳朵,听导游忆往昔、数家珍;在古县衙庭前,睁大眼睛,打量威风凛凛的官员和衙役;在糖人摊前,拨动转盘,嘴里呼喊着“孔雀、凤凰”。他们追逐着,嬉闹着,让我们走在古街旧巷,感觉充满生机。
潮水般的游人,流进进士坊,流过玉皇观、临江街,去抗战时期宋美龄创办并视察过的新运纺织厂陈列馆参观,去悬挂油纸伞的街巷留下倩影,去品尝有名的九大碗 ,去镇口,在店小二“楼上请——”的吆喝声里,登上茶楼喝秀芽。在飘绕的茶香中,人们笑谈着、品评着古镇那悠悠的余韵。
松山青,溉水碧。
碧水青山间,一座斜拉大桥,跨江而过,那是穿越松溉境内的重庆三环高速。桥下奔腾的长江,依然那样年轻,那样清秀!依然像初生的牛犊,充满着青春活力,滔滔滚滚,一刻也不停息的向前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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