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莪遇见的几个丑女人

时间:2021/11/16 作者: 黄杏醉南风 热度: 131016
  不知道这个世上有多少美女,赏心悦目,心荡神移。但是丑女,常不期然撞见,有的塌皮塌沿,歪瓜裂枣,叫人不忍心看她;有的庞然大物,让人无端缩小;有的出其不意,劈面撞见,吓人一跳……然而,她们往往温厚、善意……与她们相见,不需要打腹稿;与她们相处,不设防。

  莪在宜兴万石的时候,命运就安排了几回偶遇,让我西伯利亚的心漸近篝火。

  ……首先得找个落脚点,当我们庞大的工程队伍携械带棍轰隆隆开进时,六月的太阳已经红黃,六月的田野一片疯狂,一伙人手忙脚乱,手足无措:无处落脚。租借的镇上的层楼风尘仆仆,铁将军把门,显然,先期工作没有到位。总不能在路边办公吧?忙乱中,我们已顾不上许多,于是踢踢沓沓,闯进路边的小吃店。

  一个女人从里间出来,莪小吃一惊:这女人长得滚圆,一件色质斑驳的外衣包着她如同球茎植物的躯体;圆圆的脸上,几道黑白交錯的油腻,是不是鼻涕?——大体说来,像个被抛弃的篮球,骨碌碌从灰堆里滚出来。

  “你们……”她问。

  当我们七嘴八舌说明了来意后,莪担心她会放下脏兮兮的圆脸,下个逐客令。她却说:“哦,没事,你们坐吧。”于是滚来滚去给我们拉桌子,端板凳,递茶水……指挥部就开起了第一个会议。

  相处久了,莪发现我们的这个篮球邻居尽管相貌不敢恭维,性格却善良——久违了,这年月——虽然她鬼哭狼嚎的夜排档常常妨碍莪夜里读书,虽然她焦糊的鱿鱼从隔壁畅通的楼梯常常熏得莪喷嚏连连,但每逢双月,莪跟她收电费时(合用的表),她都会爽快地拿出她的那份。莪有点小意外。让她去看看表,她咧嘴一笑,说:“俺看不懂。”嚯——莪在这个行业,久矣,经验告诉莪:跟别人催还钱,无论数目大小,都是牵鬼上桃树。

  但是篮球却这样例外着,善良着。看见莪来了,骨碌碌滚进里间,又很快滚出来,一层层剝开看不出底色的布巾,五十,一百……油腻腻点给莪。逐渐让莪觉得,她每夜从楼梯间裊裊上升的雾气,不是鱼腥,没让莪头昏,也仿佛沒有大呼小叫,鬼哭狼嚎。莪掩上门,沉沉睡去……

  一天,烧饭的黄师傅告诉我,柚子能调理血糖,别提多高兴啦。而柚子,对面帮我们送水的店里就有。店主也是个女人,叫阿香,是我们的小债主,扁平的脸中央滴溜溜装了个类似于旋钮的东西——那东西在别人脸上,當然,是应该叫做鼻子的——与我们一样,也不是本地人。每隔几天,我们的饮用水用完了,莪从楼上叫一声,对面的她总能听见。两手托着肩上的水桶,大象卷梱香蕉似的,腆着大肚子;风稀哩哩卷起街面的灰尘和残屑,又将她长短不齐的衣摆掀起,展开红裤带上隆涨着基本上白乎乎的肚皮。莪从对面的窗里见了,也没有想入非非。“喀隆”,“喀隆”,二楼,三楼,苏联的坦克碾过捷克一般上楼梯,经理室,财务部,食堂……一桶桶水雷一般布置,又轰隆隆空车开走了。

  “你手上的这个不好。”她不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要挑沉的,没有柄的。”她丢开手里的活计,庞大的身躯居高临下开到莪面前,在教莪柚子的常识,拿起一個,掂掂,又放下一個,帮莪挑。

  莪拎着沉甸甸的几个柚子,心里甜丝丝,跨过阳光,用裁紙的刀片,把它们一个个剖开,将棉絮一样温软厚实的皮,剪成一块块,铺几张白纸,晒在窗下几块不断逃离的太阳里……一边感受对面那女人的敦厚善意。

  这样的日子天生不会长远。我们的工作,从来就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所到之处,照例满目荒凉,我们披荆斩棘,摧枯拉朽,一年半载,弄出个开发区或者四通八达的模样,就功成身退,销声匿迹。从此天各一方,也许今生今世,永不相见。

  已近冬天,我们楼上楼下,移箱抬柜,分明是撤退的迹象,对面的阿香也不来跟我们收钱。临走的那天,莪去跟她结账。将一本记账的破烂本子从头翻到尾,也没有找到有关我们的一个字。咦?她南腔北调,別里別扭,说:“俺不识字。”

  异乡的寂寞主要是黄昏。忙碌的白天消褪,梦还没有来临,这时候,各种应有的不应有的思想纷至沓来,这大约就是所说的浮想联翩吧?天气晴朗的时候,莪会追着太阳,追出十几里,看她在云彩的护送下如何华丽回家。凝神屏息,盯住好一会儿,竟没有移驾的迹象。就故意不看,点上一支烟,数来来往往的车辆,看公路两边鳞次栉比的店家大大小小的石料招牌,“天山红”“印度青”“瑞士玛瑙”……烟还没有燃完,回首一瞥,好家伙,磨砂的红脸已经只剩半个脸面了。

  难得的时候,会心慌地发现:她竟然浑身通红,从中央到边缘,没有一点儿杂质;并且只是红,厚厚的,几乎没有光,无依无靠,凌驾在西边的空虚里。这时候,有限的想象寻不出类似的比拟,心无端晃荡,胸口奔涌着类似于激情的东西,真想長衫短褂,脱了所有包装,奔跑着大叫一声“我爱你!”之类——这大约就是多情的诗人们所说:想死的心都有吧?但莪,向来活得平庸,纵有这种境界,有点儿小激动,也是稍纵即逝,一闪而过。不足为外人道的是,恨一回身边没个女人,陪莪一起发疯。

  记忆中从车窗里看见过路边一店家,临街的玻璃橱里陈列着紫砂壶、杯,瓶……工艺品。莪喜欢这些无用的东西。一天黄昏,就挨次寻去。不想碰见了……

  这家店主人也是个女人,三十多岁年纪,娉娉亭亭,不胖不瘦,背影令人想入非非,丑在她的脸,和满口……暴牙。以至于开头几回,我虽然喝着她满口余香的茶,却不敢看她。心里想:天呀,你可真会作弄人。

  迄今为止,我在这个世间上,没有见过这种野猪式的暴牙,啊不,獠牙,无情地镶嵌在莪萍水相逢的姐妹嘴里,它们月儿弯弯,锈迹斑驳,两梢尖翘,侧面看几乎与鼻尖平齐,以至于莪的这位陌生大姐,因为牙床的过于突出,面颊就弥补性地深深凹陷,像不像个缩小了的太阳黑洞?假如她躺下来,可以泥头没面摆进两只茶盅?她跟爱人怎样亲吻?

  莪有时在缭缭茶香里,会这样男人似的走神,一边听她莪其实听不懂的福建话。莪虽然听不懂,但是知道,她在跟莪说茶经。这个莪有兴趣,所以仍然谛听。并且莪更在意的,不是听懂听不懂,而是听的过程。

  茶香,小摆设,铁观音……非常美妙。她用一只小夹子,夹起了一个牛角小禅子,将每一只倒扣著的小茶盅——盅上烤制著地旷天低或独釣寒江的图案,每只下面有三个脚,像分散的逗号——娴熟地抚摸一遍,将第一杯趁倾注在金色蟾蜍的背上,然后……她的每个动作,都轻柔,都细仔,仿佛怕惊醒沉睡了千年的陆羽,又像在抚慰梦中的婴儿;她神态端庄,安靜,好像茶床上一个个精致的茶盅,都是她的祖传宝贝,都是有生命的人兒……莪知道,她给莪泡茶的过程,是按照有关茶道,虽不是蓬莱插花的规格,虽不是十分的烦琐,却不是莪买回后电脑前乒乒乓乓的粗作随意。

  她是在表示对客人的尊重呢。

  有时候,莪在她南天北语的间隙里,会忽然想起少年時,二姐有个同学,后来远嫁福建,莪至今记得她的名字,好美丽,常来莪家玩。可惜莪那时情意蒙眬,不知道怎樣表露心里的愛恋。她们两人,有什么前世的联系?一个来自福建,一个远走福建。一个是样貌上的美丽,却黄鹤一去,一个是命运的偶然,使莪神思恍惚,不好意思抬头看她。

  ……不管怎样,并不妨碍她的茶香,她的轻柔,她的情意。渐渐的,莪在如梦的氤氲里,也就接受了她的丑,以为天底下,比她丑的一定还有许多。莪的寂寞,莪的忧伤,就在一个个黄昏的茶韵里飘散,听着不懂的语言,沏过略懂的茶,莪就半斤八兩的,大红袍,小山正种,买下一些,顺带买几个陶制的神鹿、风箱之类的小玩意儿——我說过,我喜欢这些无用的東东西——穿过马路,往回走。

  太阳早就回了家,星月闪闪看着莪。米粒大小的花,一簇簇,从樟树的密密叶子里开出来,分明是一种香皂的味儿……心满意足。

  忽然发现,自己还有舒坦的时候。一直以来,总觉得天生就有性格缺陷,难得满意,奢谈开心了。而樟树,想必从来就是香的,只是莪,多少年来,鬼才知道在忙些什么……在风中流淌。这时候,莪几乎分不出是空气中的树香还是口边的茶香,津津有味,身心放松,一路往前走,身旁是连绵不绝的狮子,牌楼,桥柱,名人像,墓碑……各种石雕,成品或半成品,或者名人的脸上没耳朵。在林林总总的迤逦里,莪最感兴趣的,是汽车开过,乌隆隆不断扩散的亮将墓碑上的“××千古”照出一片金光。

  ……不知怎么的,莪会经常想起她们,这些丑女。氤氲的茶香。莞尔一笑。星空下米样的小花。以及其实莪完全不懂的福建方言。仿佛她们还在笑,还在说。莪在靜靜听,细细品,时不时“哦”“啊”一声,煞有介事,不懂装懂。她们庞大的身躯,给了莪可靠的感觉;她们温厚的一抿,使莪放下心……挥之不去。

  一个冬天的下午,莪独自来到这个地方。阳光将街道一剪两半,莪租借过的层楼,在南向的太阳里,没有一点儿温暖。门垛上,曾经在风中猎猎招展的七面彩旗,剩了四根光杆,另两面已撕裂成几缕布条,瑟瑟发抖。

  雪化了,阳光如掺了奶粉,白得无力。阿香的店在朝北的一带里,房屋和树的影子像一领地毯,在街上拖出长长的寒冷,更别说玉兰树下的积雪。铁链将玻璃大门绕着锁了两道,莪从门里看进去,冷冷的,没有一个人影,更別說柚子。莪在背风的拐角处点上一支烟,走到街的尽头,又折回来……“空咚”“空咚”,莪的脚步很重,仿佛要将这些记忆,踏进我的灵魂深处。仿佛要将那些意外的温暖,锤打成莪的铠甲。莪知道,莪已再难与她们相见,就像因为莪的无知,多少曾经的美好,从莪的身边溜走一样,无影无踪,一去不回。

  一去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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