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叶枯萎了,蜷缩在枯枝上,风一吹,无力的摇曳几下,便从枝头折了下去,贴近了水面,任风怎么刮,只是懒懒的颤动了几下,再也飞扬不起来了。
最后一瓣荷花,也不再洁白,微微的泛出黑黄,随着莲蓬在风中摇晃几下,也倏的掉下水里,像小朋友折的纸船,在水面晃荡,又随风吹进了枯枝败叶里,看不见了。
夕阳又圆又亮,搁在池塘西面的远山,水面浮起了金波,横七竖八的枝叶,倒映在金波里,和着云影山影,装点出了秋水才有的美丽。
池塘里,水牛的影子出来了,山羊的影子出来了,牛娃的影子出来了,背着背篼,还有一个影子也背着背篼,跟着牛娃出来了,不消说,那是罗蛮子。
“小弟,那天说绕口令我输给了你,今天我们重新来过!”牛娃放下背篼,向我挑战。
“来呀!你说呢!我不吃鹅蛋我不变鹅,鹅亲鹅母各变各。”
“这个简单,难不倒鹅。鹅不吃鹅蛋鹅不变鹅,鹅亲鹅母鹅变鹅。”牛娃很认真,越认真,那舌头越吐不圞,逗得罗蛮子哈哈大笑:
“我不是鹅,你全部都整成了鹅。”
“算了,今天来玩造句,必须是相反的词组成。”我知道牛娃有点大舌头,吃饭了,他要说成吃唤了,菜籽花儿霏霏黄,他会说成菜籽花儿灰灰房。再给他绕口令,他的舌头哪里打得转。
“这个我晓得,我起头!”牛娃很高兴,舌头也不大了。
“我也晓得,我来第二句!”罗蛮子跟着来了劲。
“在一个黄昏的早晨——”牛娃拖声拖气的开始了。
“走来一个年轻的老头——”罗蛮子也拿腔拿调的说开了。
“走在一条宽敞笔直的羊肠小道上——”我立即接了上去,像课堂朗读课文。
“他要去寻找他那丑陋而又美丽的老婆——”牛娃越说越得意。
“他手里提着冰凉而又滚烫的糍粑——”罗蛮子顿了一下,又马上接上了,然后捂嘴偷偷的笑,声音还没有笑出来,“哎哟。”脑袋上已经吃了一颗栗子,是罗蛮子的爹冷不防走来了,一边给了罗蛮子一壳攥,一边也造了个句:
“我看你的脑壳又硬又还妑!”
“大大。”罗蛮子望着他爹笑了笑,背起背篼,牵起羊,跟他爹走了。
剩下我和牛娃,先是偷偷的笑,等罗蛮子和他爹走远了,忍不住大笑,笑得还很响亮,一个池塘湾里到处是哈哈。
随后,我们的造句声又响起来,兴奋的飞舞在清丽的山弯:
“一个大清早的黄昏——”
“走来一个衰老而又年轻的中年人——”
“他给了罗蛮子一记狠狠而又轻轻的壳攥——”
“把一个笑眯眯而又哭兮兮的罗蛮子撵回了门——”
2
竖在地里像碉堡像瓜棚的高粱杆、包谷杆早已搬回院子,田野露出了真容,哪里是岩,哪里是坎,哪里是路,哪里是土,都看得清清楚楚。
有些空地里,长了些杂草,羊儿、牛儿在里面埋头吃草,时不时甩下尾巴,显出难得的悠闲。
一垄垄绿茵茵的红苕地,里面露出几根狗尾草,毛茸茸的伸出头,在风里摇来摇去,有几分潇洒,有几分得意。
地边上,桑树落了不少的叶,还剩的几张,老了,黄了,秋风一吹,要落不落的。
地头坎边小腿高的丝茅草,也老了,黄了,吐出丝来,白的白,灰的灰。
过了白露,进了仲秋,田野奉献了最重要的一季收成,轻了装,瘦了身,浑身的轻松。大人终于有了些闲暇,对娃儿们也没有再大声武气的使来喝去,娃儿们野起来,自在了许多。
“小弟,快来!”罗蛮子在那里割草,突然兴奋的叫,像发现了新大陆。
“茅草根!” 提起手里割草的镰刀,走过去,我也惊喜的叫起来。罗蛮子用刀尖拨开了坎壁的泥土,挖出了好多茅草根,又白,又胖。我立即扑上去,与他争抢着挖起来。一会儿,一人手里就挖了一大把。放在嘴里一嚼,好甜。
“来,石头剪刀布!”罗蛮子提议。于是我俩选了悬崖下避荫的土坎坐下来,划开了石头剪刀布。我赢了一大堆茅草根,放在身旁。一扭身,怎么少了?正在纳闷,身后的土坎下,竟响起了呲呲的嬉笑。
“龟儿子牛娃,偷我的草根!”
起身欲追,牛娃已经跑远,一颠一簸的草背篼后,秋风扬起他的歌,还很高昂:
日落西山红霞飞
战士打靶把营归
3
秋雨下起来了,细细的,密密的,斜织着。院前竹林,细长的竹尖,高高低低的伸出来,又耷拉下去,静默着,似乎集体陷入了沉思。
罗家的堂屋,罗蛮子坐在猪八戒钉耙一样的抓钉前,嚓-嚓—嚓的抓着棕丝,他的大公,身躯微胖,坐在草墩上,一边撕着棕片,一边津津有味的为我们几个小伙伴,讲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小伙伴们一边帮罗大公撕棕片,一边听,听得痴了,便不觉停下手中的活计, 罗大公催一声:“撕啊!”又赶紧动一动。听着听着,又停下了,“撕啊!”罗大公又催。如此撕撕停停,停停撕撕,故事听完了,棕却没有撕几片。
田野里,几缕烟雨,染得村落、小丘成了水墨,一条青石板路,在雨中,默默的伸向远方。
秋雨淅沥,正好滋生幻想,幻想自己已经长大,像薛仁贵一样流落他乡,在一座寒窑似的村落,遇见了王宝钏一样的姑娘……
4
“小弟,去葛三娘那里扯点菜秧!”母亲吩咐我。
来到葛三娘自留地,她正忙着在新挖的土里打窝种菜。
土坎边,整齐的晾晒着老黄了的海椒杆、茄子杆,看样子是摘取了最后一茬秋海椒、秋茄子,才从地里拔起来的。她身侧一块平整的菜畦上,长出各式各样新菜苗,绿茵茵的,秋风一吹,直往上窜。菜畦边上,老绿色的丝瓜藤还趴在枣树桠上,开着小黄花,结着小丝瓜。一旁的刀豆藤,展开了后起之秀的架势,爬满了架,开满了白的、紫的花,有的已经结出了小小的豆角,像娥眉,像弯刀。另一块菜畦上,九宫格似的布满了菜窝,每个菜窝里都有姊妹样的萝卜苗钻出来,在风中舞蹈。
葛三娘真不简单,就像她织布一样,把个菜园拾掇得井井有条,换季的菜,一茬接一茬,秋天的菜园,焕发着春天的生机。
“小弟,来来来,你妈妈要的菜秧,扯好了的。” 葛三娘见我来了,连忙走出菜地,提起一大箢篼的菜秧递给我,还笑眯眯的说:
“奶奶菜、羊角菜、大头菜、瓜儿菜,什么菜秧都有。长大了,煮来嘁,炒来嘁,做咸菜嘁,都好嘁!”
葛三娘是云雾山边丹凤场嫁来的,一口的江津话,听来甜蜜蜜的,尤其把吃,说成“嘁”,不仅悦耳动听,还有滋有味。
提起菜秧,走出菜园 ,忍不住回望,只见葛三娘已经又在土里栽起菜秧来,她弓着身子,不断移动,一个个褐色的土窝里,便立起了一株株新苗。
秋阳照耀下,葛三娘的菜园成了一幅清秋的画。
5
荷叶枯,秋草黄,转眼便是中秋。
水生一大早,便挑了两只麻鸭,一团糍粑,和背着孩子的媳妇,回娘家拜节,一前一后,嘻嘻哈哈,娃儿闹,鸭子叫。
罗蛮子家的舅舅来了,大孃二孃来了,姑爷也来了,胸前还佩戴着志愿军功臣奖章。罗家的黑狗,摇着尾巴,跑前跑后,接待着客人,忙得不亦乐乎。
葛三娘指挥着她的二儿、幺儿,杀鸡,宰鸭,舂糍粑,推豆花。前几天,就听见她给罗家的二嫂讲,今天,她在街上工作的男人,要带三朋四友,回家过中秋。
我家大人也忙着蒸糯米舂糍粑。
接过母亲提前给我的一块月饼,拉着羊到山上放。山羊好像也知道过节了,一路上都在蹦跳。
院落边、田野里,飘来幽幽的清香。
不用说,那是八月的桂花。
房前屋后的桂树,和芭蕉、广柑树、马柑树,绿在一起,遮遮掩掩的。细碎银白的花,长在枝叶里,被遮住了,远看,看不见花,只暗暗的弥散着沁人心脾的幽香。
天好高,云好淡。
一只白鹤,在山弯盘旋,然后,缓缓飞去,仿佛带着依恋,也或许是怀着希望,渐飞渐远,消失在碧空尽头。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