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又叫起来了。
热热热热,叫个不停。
它在院前的马柑树上叫,院侧的桃子树、李子树、梨子树叫,院后的青杠树上叫。此起彼伏的叫,比赛着叫,你方唱吧我登台的叫。
它躲在树叶后叫,没人理它,又飞到枝头上叫。等你循声走过去,走到那棵树下,想看看它的尊容,它立即停止了鸣叫,让你找不见它。等你扫兴转身离去,它又在你的身后,热啊、热啊的叫。
一个院落,成了它们的音乐厅,绿树成了它们一展歌喉的舞台,独唱,齐唱,多重唱,大合唱,它们表演着一台音乐会,一台盛夏主题音乐会,长吁的,短叹的,悠扬的、急促的,嘹亮的,欲吐还休的,都直奔一个主题:
六月天气热。
2
天气的确热。
赶早去割羊草,镰刀还没铲几下,汗水就在额头上冒出来,往草丛里下雨似的滴,割上来的青草,塞进背篼那一刻,还亮晶晶的,不是露珠,便是汗珠。
母亲从菜地里,摘了海椒、茄子、豇豆回来,满身的汗,额前的头发已全部打湿。
太阳才一杆子来高,去给水缸挑几担水,来回没有几趟,缸子还没有装满,身上已大汗淋漓,浑身像被淋了天东雨。
半晌午,切开一个老南瓜,煮红米饭南瓜汤,瓜瓤里清洗出来的南瓜米,用筲箕摊开了在太阳底下晒,刚吃过午饭便干了。等下午午睡起来,就可以放了油、撒了盐,炒了用碟子盛着,在堂屋坐着,一边写作业,一边抓来放进嘴里,香香的嚼着吃。
午睡,搬了板凳,架了凉板,放在堂屋一角,打开了大门睡,凉板也发烫了,横竖睡不着。好不容易趁有点儿风吹来,睡着了,谁知一个香梦还没做完,又被热醒了。起来一看,凉板上还留下一个汗水打湿的人影。
抬眼望那院坝,一家晒了豇豆,一家晒了黄豆,一家晒了绿豆,还晒了黄黄的南瓜片,紫白色的茄子片,红红的海椒。坝子都晒白了,翻腾着光焰。看着看着,黄豆、绿豆晒硬了,长长的豇豆晒缩筋了,南瓜片、茄子片晒卷了,海椒由青红晒成了绯红。
罗家的黑狗,摊在竹林的林荫下,睁只眼闭只眼的酣睡。
旁边的公鸡、母鸡、半大的鸡,有的趴在土窝子里,有的蹲在斜横着的竹竿上,有的蹲在葛家准备用作地基的条石上,一律伸长脖子、张大嘴,舌头一伸一缩的呼着暑气。
大约下午三点来钟了吧,上工的哨子吹响了,热也得上工。村民们三三两两的从各处院落,扛着锄头、挑着箢篼、担着粪桶,戴着大的小的、新的旧的各式草帽,走向田野。
有的去给快烤糊的红苕苗浇粪水,有的铲草,有的把前两天铲下的草皮,扒进箢篼里,挑到一起来,垒成堆,中间放了晒干的谷草。
等到快收工时,人们便点燃一堆堆草皮,烧灰肥。
夕阳西下了,三五成群的村民收工了,担的担粪桶,挑的挑箢篼,扛的扛锄头,走在铺满金黄稻谷的田野上,他们的身后,升起一柱柱烧灰肥的青烟。站在小坡看过去,让人就像看见了一首诗:
喜看稻菽千重浪
遍地英雄下夕烟
3
六月天,大热天,扇子是离不得的。
那时,扇子的品类可多了。
最常用的是蒲扇。每逢热天,就有人割了老黄的蒲葵叶,剪成圆形,用布条缝了边,一把把叠起来,捆成捆,挑到集市上卖,还取出一把在手里摇着,边摇边叫:“蒲扇,蒲扇,好凉快的蒲扇!”
不过,蒲扇比较贵,大约要5角钱一把吧。一般家里只买一把,通常是大人扇,大人不在家时,兄弟姐妹几个就争抢着扇。蒲扇风力大,烧煤炭灶,便经常用它扇风点火,因此要不了多久,它就成了济公手里的那一把,破成了刷刷。
最轻巧的是蒲草扇。用山上采集的蒲草,染了色(也有素色的)编织而成,还是心形。扇把是一根木棍或是楠竹棍,用蒲草一圈圈缠了,还在把尾上挽了一个椭圆的节,有的还簪上了煞是好看的红缨或绿缨。蒲草比较软,因此风力小,多半都是女孩子用,好像没见过,那个男子拿着一把蒲草扇,在街市上扇着走的。不过,天气太热了,也有男同学从太阳底下冲进教室,满头大汗,抢过女同学的蒲草扇便使劲扇起来的情形。
最便宜的是篾扇。往往是人们用篾条自己编的,形状是梯形和扇形的组合。村里的家家户户几乎是人手一把。上工的或挑担的男人,穿了背心、汗衫,便用这篾扇插在背上衣服里顶着,哪怕流了很多的汗,背心、汗衫也不被打湿。
缠着院子里的金生,教我也编了一把篾扇,热了,扇自己编的扇子,好像也有点自豪。不过,收边收得不好,没扇过一个热,就散架了。
最洋气的是纸扇。学校组织听红岩双枪老太婆的评书时,那说书的先生,手里就拿了把纸扇。说到紧张时,只听唰的一声,条形的纸扇在手上一晃,突然便展开为扇形,很是潇洒。
不过,纸扇也比较贵,且容易撕破,买的人家还是很少。一天,班里一位男同学带来一把纸扇炫耀,唰的一下展开,又唰的一下收拢,惹得人眼红。他还展开纸扇,一只手捏住扇柄,一只手在扇顶上表演抽丝的魔术,抽得发出可可的响。有人要抢他的扇子扇,他马上挡住那只伸来的手,嘴里直说:“且慢,请看,扇子上写的什么?”一边展开扇子给我们看,一边嘴里在念,还得意洋洋的:
六月天气热,扇子借不得
有钱买一把,无钱等它热
话音还没有落,他已麻利的收拢扇子,迅速的放进了他的书包里,身边留下十来双羡慕嫉妒的眼睛。
4
天热了,太阳大了,收下的黄豆很快就晒干了,用新鲜的黄豆,推豆花正是时候了。
平素十分沉重的磨子,今天一圈一圈的推,也不觉得累了,额头上一颗接一颗的汗直冒,也不觉得热了,三两斤豆子一会儿就推好了。
滤了豆渣,把豆浆倒进锅里,一大锅,青白青白的。烧火算我的,熊熊的柴火,考得一张脸通红,好像冒出的汗水也被烤干了。
豆浆很快烧开了,赶快退出柴火,翻滚的锅,逐渐平息下来。母亲为我们兄弟姐妹一人舀了一碗豆浆,放凉了,搁点白糖,慢慢喝,喝下的哪是豆浆,而是一股股清香。
趁母亲点豆花的时候,我们安桌子,搬板凳、摆碗筷,切葱花,调调料。
一碗碗雪白的豆花,端上桌子,兄弟姐妹几个迫不及待的动起筷子来。新鲜的豆子磨的豆花,还带着新鲜的黄豆味,蘸上新鲜的油辣子海椒,海椒里放了新鲜的花椒、新鲜的木香菜和新鲜的葱花,饭也是香喷喷的才打出来的早稻新米饭,那便是我们那时的美味佳肴。
鼻尖、额头冒汗了,可谁也没有喊一声热。也许,越热,豆浆越甜,豆花越香。
5
田野的夜风吹来了,屋子里还很热,人们便乘风在院外纳凉。
满天的星星闪烁,似乎在诉说深邃而又古老的故事。清风习习,为人们带来一点凉意。风一停,身边又弥散起驱不走的热气。
邻近院子的人也聚在一起来了。
年老点的,时不时摇动着蒲扇,给躺在凉席上的孙孙扇蚊子。
年轻点的,嘻嘻哈哈的,冲壳子,摆吴滩丹凤场的女人。
几个小伙伴,躺在草地上数星星,辨认北斗、南斗,满天里找银河,找牛郎、织女。
罗蛮子的爹,坐在暗处,吧嗒着旱烟,一边自言自语:“南斗的把手都翻转来啦,这几天,该打谷子了”。
远处,马鞍山黑黢黢的,山弯里,有亮火在游动。那是有人在海椒田坎、高粱地头,捕捉从稻田里跳上来乘凉的青蛙。
6
“咚,咚,咚……”打谷子的声音响起来了,这个湾,那个坳,此起彼伏。
“嘻嘻嘻,哈哈哈……”山坡上,割高粱的女人喧闹起来了。
“豇豆摘得了,藤藤菜掐得了!”菜地里,年长的,长声幺幺的叫起来了。
生产队里,半大的娃儿也动员起来了,有的跟着女人,去割高粱,有的跟在田里的搭斗后面,捡谷刁。
男女老少,没有人怕热了!
火热的六月,已经送来了沸腾的金秋。
那漫山遍野的高粱、那层层梯田、梯土里的稻菽都成熟了,那绿油油的红苕藤也长得茂盛了。
火红的太阳底下,原野铺开了漂亮的锦绣:
一片绿,一片黄,一片红,一片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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