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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有蛙鸣

时间:2021/7/6 作者: 马前卒 热度: 399938
  夜半时分,我突然醒来,耳边传来呱呱呱呱呱呱的叫声。不是一声,而是一片;不是一阵,而是没有停息。我不居住在稻田边,也不居住在河流畔,哪里来的蛙鸣?我竖起耳朵听,声音分明来自窗外。窗外是小区的绿化带,低矮的灌木,不成林的树木,难不成这些胆小得白天不敢放歌的歌唱家们坐镇在这里,只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不被打扰地抒情?呼朋引伴地把夏日不停地吟唱?

  我有点奇怪了。

  我在辛弃疾的《西江月》里听过蛙鸣。“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那是辛大将军被闲置上饶,无意之中听到自然中最激动人心的田间乐曲。蛙声预示着在望的丰收,预示着老百姓能够解决温饱大问题。这抚慰了他屡受挫折倍感煎熬的心,也让他治理上饶有了点回报。

  我在赵师秀的《约客》里听过蛙鸣。“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久等朋友,朋友不来,既然不到,那就索性放松自己,听听窗外池塘里的蛙鸣吧。听,那高一声低一声的呱呱,此起彼伏,相互呼应,他们像一群嬉戏的孩子,顽皮得没大没小,撒着欢地叫,好像在比谁的嗓门大,谁的拖音长,谁的情感足。沉静在蛙的交响曲里,不再左顾右盼,不再焦躁不安,不想楚河汉界地厮杀。

  我在杨万里的《癸未上元后,永州夜饮赵敦礼竹亭闻蛙醉吟》听过蛙鸣。“草间蛙声忽三两,似笑吾人悭酒量。”诗人被热情的朋友邀去喝酒,喝酒行酒令,估计诗人输的次数多,不胜酒力。此时亭边传来欢快的蛙鸣。诗人在似醉微醉之中觉得青蛙仿佛也在嘲笑他的酒量太小,仿佛和主人商量好的,极力劝诗人多喝酒呢。诗人在蛙鸣的催促下、鼓舞下来了劲头,一定不负友人的深情厚谊,酩酊大醉也不会说喝多了。

  而这深更半夜,蛙鸣声穿窗而入,传递给我的,是欢快,是激情,是对日子的期盼。

  我曾一度听不到蛙鸣。

  记得我刚搬来新居,小区环境还没有整理好,凌乱的杂物堆叠如山,乱草丛生。为了尽快美化小区环境,工人喷洒着刺鼻的药物。杂草没有了,昆虫也销声匿迹了。萤火虫看不见了,蛙鸣也听不到了。

  我后悔当初搬家的决定。

  我的成长与蛙密不可分。

  我生于农村。我妈说,我的命是一只癞大鼓子(方言,就是癞蛤蟆)救下的。我刚出生时没有呼吸,这可急坏了家里的长辈。不知谁说,癞大鼓子能救小孩子命。我的大爷爷忙在门前的小河里捉了一只癞蛤蟆,放在我的肚脐上,跳了半天,我竟然有了呼吸,一大家人才放下心来。

  我妈说的跟真的一样。我一点儿不相信,肯定是他们杜撰出来的。我的命是癞蛤蟆救的?不可能,癞蛤蟆不是神仙,也不会人工呼吸。难道我是癞蛤蟆投胎转世的?那我不是丑死了?或是凑巧,或是命不该绝,我缓过气来。“癞蛤蟆是你的救星,这是事实。”村里人也都这么说。

  从此我对青蛙另眼相待。我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他们看到青蛙,就用泥块子砸。青蛙很机灵,一听响声,就快速地一头扎进水里,蹬起两只有力的后腿,在水里游了好长时间,在很远的水面冒出头来,而我的小伙伴们还在原地傻傻地等着呢。我不会砸它们,因为它的同类曾经救过我的命,我和它们有着特殊地渊源。

  我学的第一个泳姿就是蛙泳。青蛙游动时,四肢上下左右很协调、很有力地摆动,身体不下沉,能游到很远的地方,人们叫这个动作“蛙泳”。我下水,二哥托着我的肚子,让我双脚离开水底,两只脚使命地踩蹬水,让自己在水里浮起来。二哥说:“你两个手臂要配合,手脚齐用,步调一致才行。手臂由弯而直左右方向划动水,双腿上下拍打水,慢慢地,自己就浮起来了;四肢用力,就能前进了。”我很快学会了蛙泳。那时我不到十岁。我先在家门口的小沟里练习,渐渐地胆子大了,不满足于在很浅的小沟里“溜达”,就和几个小伙伴跑到我家西面灌溉河里“驰骋”了!灌溉河有几丈宽,灌溉水放下来时,水流很急,水深没过我的头顶。我们光屁股跳下去,从河这边游到那边,从那边游到这边。我们一玩就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危险。等我们上岸才发现,我们双手的皮肤都泡白了。

  整个夏天,我们都浸泡在水里,却没有一个溺水的。

  麦子收割完了,就该种水稻了。等秧苗插好转绿,我就可以在秧田田埂边或小河里捕捉黄鳝了。

  我盼望拥有一个装一号大电池的手电筒。那时村里还没有通电,照明靠煤油灯、蜡烛;为了做事、走路方便,家家都置办了手电筒。大人不用手电筒时,我就拿着它去找黄鳝。

  去找黄鳝最好一个人,就不会有人跟你抢。我左手提着竹篓,右手握着手电筒,走上了寻找黄鳝的田埂。

  夜黑漆漆的,看不见任何东西,耳边传来的是茫茫一大片的蛙鸣,蛙声由远而近,由近而远,整个田野成了蛙们的舞台,它们有序没序地排列成一个巨大的阵势,不用乐器,仅凭身体器官鼓噪。我看不见此时的青蛙是怎样地鼓起腮帮子,怎样用力地收缩扩张。那个劲头,恐怕只有兴趣盎然的人,才会那么不顾及身体,不惜性命地卖力。黑夜才是它们快乐的时候,才是它们尽情演出的时间;它们只有在黑夜里才能摆脱人们的干扰,忘乎所以,不顾一切。

  它们蛰伏在地里太久,太需要解放自己;它们也饥饿了很久,早已皮囊空空。白天,它们忙着补充能量,吃掉大量的庄稼害虫;夜晚,它们无数次摇动身躯,松弛筋骨,驱赶疲乏,换上另一副模样,特抒激情,大唱赞歌。

  我站在田埂边,听着青蛙的演奏、演唱、宣言,感觉它们才是田野的主人,它们才是庄稼的呵护者,它们才是丰收的守望者。

  我的耳朵里只有蛙鸣,呱呱,呱呱,呱呱,一点儿也不单调,我甚至觉得,比音乐课上老师弹的钢琴好听。老师的课堂,有学生干扰,听的不真切,也不尽兴。现在,我一个人站在舞台中央,周围是千万个高调的演奏家、歌唱家,它们不约而同地弹奏、演唱着一首声势浩大的交响乐。它们如果需要观众为它们加油的话,那一定少不了这些观众:成行的秧苗,飞舞的萤火虫,柔和的风,丰茂的水草,闪烁的星星。而我,纯粹多余。

  我关掉了手电筒,怕惊扰了它们。黄鳝早就从我的大脑里溜走了,只剩下脚边无数只青蛙。那呱呱声,仿佛从我的身体内发出来的,不然我何以听得这么真切,这么熟悉?哦,我原来就是青蛙变的,前世的我一定青蛙家族的成员。我身体组成和青蛙一样,有嘴,会鼓噪;有四肢,会爬行跳跃。蛙泳,我当然一学就会。

  靠着蛙鸣指引的方向,我从田埂的这头走到那头,又从这块地迈向那块地,有无数的青蛙始终围绕着我,迎送着我,热情得呱呱地呼叫!

  那一夜,我忘了捕捉黄鳝,在田野里待了足足半夜,我想把青蛙演奏的乐谱记录下来,尽管手头没有纸笔,但我用心记录着。青蛙要表达什么,其实并不复杂,很朴素,只想告诉我们,别打断它们的演奏,别让它们没有演唱的舞台;它们只想与稻秧比邻而居,与河流比邻而守;只愿拥有盛夏,盛夏的天空,盛夏的风,盛夏寂静的夜。

  等我把它们的语言翻译出来,它们竟然不告而辞。它们跑到哪里去了?我找遍了家乡的角角落落,没有发现它们一丁点身影。

  我和青蛙失联好多年了,想不到,这个夜晚,它们不期而至,敲开了我的窗棂,给我带来久违的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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