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生活的经验，那就是越是珍惜的事物，就越是拙于表达。比如我们在思念某一个人，仿佛内心深处有着一万句话向对方倾诉，可一旦对方就站在你面前的时候，你的所有语言顷刻间便化作了乌有。对于大平顶，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心理倾向？我的珍惜，我的爱，我的倾诉，是否也会大爱无言一样的成为我生命当中一个挥之不去的心结？
有这样一个说法，某些事物其实都是为等待另一种事物的诞生而准备的。是吗？比如说一个人相对于另一个人，比如说一个人相对于一个事物，比如我相对于你、他，或者说是她，是不是都是冥冥之中的一个准备？真的太奇妙了！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我与大平顶之间，也必定有一个谁为谁而准备的问题。当然了，相对于我的有限生命来说，大平顶是永恒的，它的存在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而我，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就连我都不知道这样的来和这样的去是受了谁的派遣和指使，是为了一个怎样的目的。我们来设想一下，当我冒昧地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大平顶就安然地等待在那里，也许等待了一千年，一万年，一亿年，而我，正是它一生等待中的其中之一。在这样的年份，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瞬间，我来到它的山峰上，投入到它的怀抱里，我们彼此感动，彼此吸引，彼此倾诉。设想，如果我们真的有来生，我幸运地幻化成一只飞鸟，一只松鼠，一片流云，一滴露珠，我和未来某个阶段的事物是不是依旧有一个相约？那时候，我的依恋，我的感激，是否依然？
我看到过一句话：神说，我跟每个人说话，一向就是如此。问题不是我跟谁说，而是谁在听？除非你不再告诉我你的真理，否则我无法告诉你我的真理。好好想一想，真对！我并不相信神的存在，但我敬畏神，这看起来有一些矛盾。那么，在我们的一生当中，在我们的现实生活里，哪里没有矛盾？哪里是我们能够说明或是解释得清楚的呢？当我不以人的崇高而自居，平等地对待天下的一切众生，那么，一只燕子，一只昆虫，一棵树木，一座山峰，都可能成为我一生中倾诉的对象和朋友，成为我铭心刻骨的爱。我说，我以它们为生命的源泉，它们以我为生命的源泉。生命或长或短，体积或大或小，但我们的共生是永远的，除非到死。其实，死了，也只不过是形式上的改变，而存在的本质不会改变，共生还是永远的。所以我明白，我的意愿也是“神”的意愿，也是天下万物的意愿，也就是大平顶的意愿。
去年春天，朋友委托我为大平顶几处山崖提几个字。在一处山崖下，我突然想起了一首宋代郭印的诗词：人生饮天和，各抱无弦琴。云何不自开，溺彼宫商音。所以我写了“空弦有音”四个字，我以为，这是最能够表达我心境的字了。人世间，我总是嫌弃呱噪太多，能够坐在大平顶的芳草边，放松身心，依傍落日，耳听无音，心系无念，天籁缕缕，顿由心起，人生大乐莫过于此，还有比这更充实的感觉吗？
很多时候，我是一个时刻处于人生迷惘当中的人，我总是不知道我的下一步路应该怎样走。有一位诗歌评论家在评论我的诗歌的时候，说：咳！你看这脆弱的匕首。看到这样的话，我想这很像我，我就是这样，顽强而迷惘、困惑、不解。对社会、对生活、对人心、对爱情，即便是对电视剧里那些曲折的情节，我都难以适应。但我不会沉沦，我的走，就是我在不断地找寻一个理由，一个活着的理由，一个很重量活着的理由。在这里我说重量而不说幸福，是我认为重量虽然不是很准确的表达，但总比幸福来得有深度。有的时候我想，幸福就像我们过去说的共产主义社会一样，只是一个美好的遥不可及的目标，我们达不到。反正我知道我是达不到幸福的要求，因为我对一切要求的太简单，太简单的时候，就没有办法达到。因为，我们所处的社会，已经不可能再简单下来了，所以，我的目标反而不容易达到。也所以，我不敢奢望幸福。就是说我并不惧怕痛苦，不惧怕苦难，在我的一生当中，我倒希望我的苦难是一种尝试，是一个准备，是一个黑夜行走的步骤。正因为这样，我才更渴望有所依靠，有所呵护，有所谅解和爱。往往，我把这样的念头寄托在山水之间，寄托在花草之间，也就不足为奇了。
今年八月，我带朋友又一次来大平顶。原本是说好了去老绝顶，那是葡萄沟最高的一座山峰。临出发前，当地的村民笑话我们，他们不相信我们有登上老绝顶的实力。当时天气还很热，我们由栗树沟出发，想先登上大平顶，然后沿着东侧的山梁再去目的地。但当我们登上大平顶的时候，几位摄影家朋友就再也不愿意走了，他们被大平顶的绝美景色给迷晕了。今年雨水特别好，大平顶的草，生长得茂密茁壮；大平顶的花，开得浓艳奢侈。
最是让我惊异的是，近千亩的大平顶上，一团团一簇簇开着一种白色的花朵。那白是接近天堂的颜色的，像大团的云蜂拥在绿草镶嵌的山顶上。起初，我并不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植物，后来，旅游区的小王告诉我说，这就是农家的餐桌上吃的山菜花呀。先是惊诧，后来就是感叹。山菜，是山区最普通的一种植物，春天的时候，漫山遍野到处都是，山民们将它采摘下来，热水炒一下，用它来凉拌、包饺子包包子，过去年代是一种度饥荒的救命菜。现在，城里人涌进山村，山菜就成了农家饭桌上一道必不可少的当家菜。我是海边长大的，小的时候吃惯了盐碱滩上生长的盐蓬草，所以，对这种略带苦涩的山菜总是吃不大习惯。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样普普通通的山菜，竟也能开放出如此美丽绝伦的花朵来。看来，上帝造物都是有他均衡的大势的，他的神奇之处竟是让最平常的事物幻化出人世间的大美来。平凡与美丽，美丽与平凡，两者之间相互转换，一个引发另一个，双方的次序怎样排列并没有什么关系。
我是一个具有幻想倾向的人，我总爱把山川花草赋予了和我同样的感情和灵性。所以我想，大平顶，原本是千年如一日地向我展示着一种美丽，发射一种信息，在宇宙的这样一个角落，一次又一次地向我或其他人发出同样的信息，直到我接收到它们，抓紧它们，并把它们称为自己的信息，然后转化成我的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个组成部分。
我不知道，在大自然的眼睛里，在大平顶的眼睛里，如果它们有眼睛的话，我将是什么？同样的一粒草芥？同样的一簇繁茂？同样的一朵花瓣一片流萤一方碧水一团云彩？我就是这样，我甘愿是这样。因为，在我并不漫长的生命过程里，我并不希望我怎样的坚强和伟大，我并不希望我如何的不凡和超群，我就是我，站立在大平顶的草丛间，你会分辨不出哪一棵是草，哪一棵是我。在我的某一个轮回中，我必定做过或者下一个轮回正准备做它们当中真正的一分子。或挥发，或升腾，或绽放，或枯萎，或流逝……
当然，我知道我的现在，但我不知道我的过去和未来。佛说：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做者是。但关键是，今生我的所做所受，正是我的困惑和迷惘。但我明白，很多问题，并不是我一下子能够想通的，因此我学会了安静地对待现实的一切。神也告诉我说：正确的祈祷永远不是恳求的祈祷，而是感恩的祷告。当你不再认为神永远会“答应”任何一个请求，而是直觉地了解到请求本身根本没有必要时，祈祷的过程就变得容易得多了。它一点也不是请求，而是对本来如是的现实的一个感恩声明。多么聪明的阐述呀！我不仅仅把这当作是一个提示，还在于对我现实的一切经历，必须具备一颗安静的感恩之心。这样说我只是想让大家明白，大平顶就是这样做的，它原来就是这样做，而且将来它会依旧这样做。
它是我未来生命的接纳者。
注：大平顶，坐落在河北省昌黎县境内，平均海拔约380米，山顶平坦，面积近千亩，被游人称其为“天上草原”，是北方胜境葡萄沟一处绝佳的风景胜地。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