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把几颗榆树的种子攥在手里。那是一棵早在1960年就已经倒下的榆树的种子。依稀记得故去的爷爷保留着这几颗种子,然后传给了故去的爸爸。我真的记不清楚这几颗种子是怎么传到我的手里的。
那年清明节,我带着纸钱、烟酒去给老爸扫墓,是在朦胧中还是在梦幻中?大片大片的盐吸菜尚没有一丝的绿色,只有一棵即将枯萎的洋槐树远远地站着,枯枝上一只无精打采的老鸹似睡非睡。纸钱燃烧着,日头很暖,光线一缕一缕地挂在空中。其实我感觉到了风,这是我唯一清晰的事情。我当时想,风在第五个季节里吹着。为什么是第五个季节?我的理解是,这四个季节是现实的,刮不到老爸生活的那个世界,只有第五个季节的风才可能吹过去。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仿佛打了一个盹?反正那几颗老爸保存的榆树种子到了我的手里。并且告诉我,记住,只有榆树长大了,我才能得到永生。
别去纠结这些细节了吧,我不愿意去问老爸。每一次和弟弟们去上坟扫墓,他们总是爱念叨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什么尽情花钱呀,什么想吃啥就买啥呀。说这些废话干啥?老爸一辈子受苦,他那一代人没得吃没得花,等到了有吃有花的年纪,已经时日不多了。我知道,这不是老爸那一代人的错,是时代的错。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还很小,但是我依稀记得那棵老榆树。据说是爷爷从关东回来的时候栽种的。我对于爷爷的记忆十分模糊,爷爷总是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手里拄着一根拐杖。我早晨看到他,中午看到他,晚上看到他,永远的一个姿势。我那时还不知道雕塑的概念,只想象着那是一张黑白照片。不过只有等我靠近的时候,这张黑白照片才伸出干枯的手来,在我的头顶抚摸一下。爷爷什么时候去世的,我这一段时间是空白。后来问老爸一些爷爷去世的情况,老爸说你已经记事了,不肯再说。我怎么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呢?
我记得那棵大榆树。其实榆树有两颗,一棵大,一棵小;一棵粗,一棵细。到后来,那棵细的被粗的挤兑死了。植物界依然是弱肉强食,蒲瓜蔓上,如果两颗瓜一大一小,小的渐渐就蔫吧了;如果一些豆角秧缠绕在栅栏边上的日头花上,这棵日头花基本上就废了。大榆树很粗,粗到我们五六个孩子手拉手才能环抱它;大榆树冠很大,大到那一片树荫能搁得下几十张桌子在那里办结婚宴席和丧事宴席。
我手里攥着的,就是这棵大榆树的种子。那年清明节过后,我想把榆树种子种在二弟的院门前,但是探察了一番后,看到整个一条街都堆满了貉子粪便。故乡养殖业十分发达,水产、貉子、狐狸,都是活生生,宰杀季节,一车一车往食品厂拉被剥了皮的珍稀动物尸体,令人触目惊心,恐惧万分。而且,家家户户盖房侵街占道十分厉害,原来宽阔的街道,如今只剩下一根羊肠子。没有办法,我只能拿了铁锹和水桶,返回到老爸的坟前。相比之下,只有这里,还保留着一份原始田园的痕迹。我是农民的儿子,知道该怎么把榆树的种子播种在泥土里。
当年榆树躺下去的时候,它一定有很多想法。或是在疼痛中轰然躺下,来不及去想,只是流泪;或是看一眼躲得远远的孩子们,生怕它的树干树枝打着我们。每年榆钱儿发了的时候,我们就爬上榆树,一把一把撸榆钱吃,吃饱了,榆树就哄着我们睡。醒了,它给我们很多榆钱,让我们拿回家去做榆钱饽饽。榆树躺下了,天空一下子显得空阔起来,就像留了一个很大的窟窿。很多年以后,我都感觉那窟窿的存在。其实每一棵树与天空之间,都是互为补充的。当时榆树流血了吗?记不得了。听老人说过,树是有血有肉的活物,最是护佑着栽种它的人。当它倒下的时候,伤口就会流出红色的血来。如今榆树倒下了,它不能护佑我们了。我感觉,我们一家人的命运,与榆树的倒下有很大的关联;我们一个村的命运,也与榆树的倒下有关。
我播种榆树种子的时候,想到了这些。回到城里,季节没有颜色。城里的季节都没有颜色,有颜色的,只是夜晚的霓虹灯。可那是死的,季节的颜色是活的,是有灵魂的。如今有灵魂的东西很少。就是在农村,在田野,有灵魂的东西越来越少了。一些活物,都被农药杀死了。过去春雨撒下来的时候,就会带来一片蛙鸣。可是现在,已经久违了。那年我说,等我退休了,就回到农村,享受田园生活。还回得去吗?现在的农村,连过去的猪圈都不如。
老天一直不下雨。我给弟弟打电话,让他去坟地看看,给榆树苗浇一点水,别旱死了。弟弟回电话说,已经去过好几次了,也浇过水了,就是没有见到榆树苗露头。俗语说,大旱不过六月十三。据说阴历六月十三是龙王爷嫁闺女的日子。龙王负责行风行雨,嫁闺女一定是伴着风风雨雨。庄稼人苦巴巴的盼着,盼着龙王爷能多生几个闺女。那年,就真的龙王爷把几个闺女都一块儿嫁出去了。大雨如注,一下半月。庄稼人巴巴盼的雨,竟然成了灾难,整个古城成了泽国。学校被迫放假了,隔壁几个小子,整天在大街上抓鱼,竟天天收获不菲。
那天梦里,老爸告诉我,榆树苗已经长成一扎粗了。这怎么可能?周日,我去采访抗洪救灾的群众,准备一场关于抗洪救灾的晚会,正好路过海边,随便去老爸的坟地看。路上水大,一片坟地都浸泡在水里,怎么可能有榆树苗呢?梦由心生,大概如此。被采访的村庄处于沿海,大水将整个村子包围起来,断水断电,幸好村里将几位孤寡老人和穷困户转移到了小学校,才没有造成人员伤亡。我们的采访车进不得村里,是坐了挖掘机才进去的。当时武警、机关人员、一些附近的企业,都在疏通多年淤积的河道,场面轰轰烈烈,其中有一位三天没有休息的村支书还晕倒在了现场,实在感人。这时候我脑海突然就想起一句很流行的话: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面对这样的场面,觉得自己实在荒唐无聊。
难道榆树种子陈旧了就不能发芽吗?听老庄稼把式说,树木的种子能够在地里埋很多年,遇到合适的水土也能够发芽。而且我也看到过一个报道:一颗在1500年前古墓里发现的莲花子,在科学家的培育下,竟然发了芽开了花。榆树特别适合盐碱地种植生长,在我们老家,榆钱成熟的季节,大团大团的种子随风飘扬,来年春天,墙脚,沟渠,有的甚至墙头瓦缝,都会有绿莹莹的榆树苗露出头来,难道我精心种下的,就真的不发芽了吗。我把土地抠开,种子不知所终。仔细找,还是没有。我好生失望。俗语说,故人无故不托梦。特别是梦到自己的亲人,他们在梦中一般是不说话的。一旦有了什么要求,你可以按照梦中要求的尽力去做。可以通过烧纸向他诉说、交流。 我一直以为自己不是迷信的人,但是我又十分相信这种感应。人与天地,人与动物,人与植物,人与山石水火,都有一种感应。特别是人与故去的亲人之间,也一定有一种心灵的感应存在着。
有人告诉我,这一棵就是55年前那一棵榆树的孩子。我现在确认,当时族人正在榆树荫下为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办理丧事,但是我又隐隐约约听到的是结婚宴的喜乐喇叭声。主持人就是老爸。老爸见我过来,高兴地将几块软糖塞到我的手里,对我说,孩子,这就是你种下的那一棵榆树,你看,都长这么大了。我转过身去,看到榆树很明显地不断生长,越来越高,树荫越来越大,它覆盖住了我的族人,覆盖住了我的村子。我有一种与这棵榆树对话的冲动,我依着那粗大的树干坐下,我要问问它,怎么在我看不到的时候,生根发芽,渐渐长大,一直长成了参天大树。
榆树笑而不答,它此时的目光正投向一群孩子。我也转过头去,看到一群孩子,那其中就有幼年的我,大家爬上树杈,将榆钱大把大把的撒落下来。榆钱就像下雪一样的飘呀飘地,整个世界,不,我当时理解的是整个宇宙都被碧绿色的榆钱覆盖了。我的身体,被那些榆钱所洗涤,渐渐透明,我看到了自己的一颗心脏,血管清晰,其中有血液汩汩流动。我感觉到了恐惧,我似乎接受不了这种透明的状态。我想找到老爸,但我发现周围的人与我的状态一样,充满了喜悦,甚至连那位躺在灵床上的老人也坐起身来,很享受地接受这洗礼。
我终于看到老爸了,他微笑着,向我招一招手,然后一步步走向仪式主持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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