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地道的农民出身。小时候缺吃少穿,备受煎熬,又极其顽皮。幸运的是我跑赢了独木桥,挤进了城市,吃上了日思夜盼的“国库粮”,不再为地瓜玉米柴禾犯愁,但生活里无法驱除疲劳,再好的日子也有“腻”的时候。“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怀念我的底色,怀念起我的“缺吃缺穿”的童年。内心里怎么也忘不了生我养我的那山,那水,那片贫瘠的土地,还有那条赶牛路,那口老井,那盘碾,那柴垛;忘不了那人,那事,那面孔,那扯落不清的友爱、情仇与怨恨;还有南峰山山巅巍然屹立的那两棵拥抱在一起缠绵无法拆分的树。尽管在经济层面,我已经或正在远离尘土,正在城市化的道路上飞奔,但在情感层面,却依旧难舍乡土气息。经济上的我“日新月异”,节节拔高;情感层面、精神层面的我“裹足不前”,且日趋支离破碎。两个“我”交织在一起,使当下的自己初心难保,随时有“变节”的风险。特别是去省城济南工作了以后,远离故土更容易使人依恋故土,每时每刻都在纠结,在回味,在思考。一句话,我无法忘记我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因此,一直想为家乡写点什么,一直想写一直没有写。
1997年,失散50多年的姑姑回家了,我有过心血来潮,要写下来的!可是没有写,主要是懒惰。20年之后的2018年春节,忽然对春晚失去了兴趣,瘾又来了,就想熬夜写点东西,于是封闭自己,几天几宿写了100多页纸。没曾想154天之后,母亲走了。这时突然间才明白,原来冥冥之中是母亲在催促我赶快动笔,怕我忘记了她的一遍遍的好多好多的叮嘱与叨叨。受命于母亲的心和她的白发。
我从大山里走出来,知道贫穷是什么滋味。
也切身感受、品尝了没曾走出过大山的祖辈的不容易。
祖辈确是不容易的。有外在的无法摆脱的生存困难,穷山僻壤作怪,柴米油盐犯难,愁字当头,难字阻道,怎会容易;也有内心里不好名状的相互掣肘导致的本该容易的不容易。这种不容易让当事人怄气,让仇恨滋生并延续,让社会迷茫,伤心费力劳神。我们及我们的后代也不会容易,因为农民意识,平均主义,攀比心理还在。我们都会成为祖辈,因为未来是现实的延长,并非虚无缥缈。庄里庄乡是勤劳的,辛苦的,很务实很直白又特别短视(姑且这样说吧)。始终靠勤劳靠智慧改变着命运,也着实在进步着,不少人已由“农民”变成了“农民工”,距离儿时难以企及的“工人”更进了一步。这些,都是靠不容易换来的,且各自还在延续着各自的不容易。农民打总就没有容易的时候。
我感觉,人的一生一定要贫穷一段时间。否则,他不会富有。
我是年龄不小的人了。曾无数次问过自己“时间都去哪儿了?”答案是一秒一秒一天一天过去的。在我忙碌的时候,时间过去了;在我清闲的时候,时间也过去了。可是,北峰山依旧在那。于是,我读懂了大山;也读懂了山下的自己,认识到了大山脚下的我的渺小与短暂。老年人仰望大山能矫正罗锅,青年人眺望大山能挺起脊梁增添力量,少年人凝视大山能矫正近视眼。这是我们村里的智慧。
大山有傲骨也不乏柔美。
最美的要属那迷人的夜。老树屋檐不相争,水在河底月在天。好一个静。山、水、房子、老树、庄稼地、绿草坡,再加头顶的月光,那就是我们山里静的出奇的充满诗意的夜。白天的我们打猪草,晚上的我们数星星。猪儿吃饱了会睡觉,星星累了会躲到云彩后面去。猪儿吃不饱会叫,大人巴数,我们就没了空数星星,更不能到处捉迷藏、疯跑。白天的劳动换来了安静而多彩的人月双清的夜。
美的还有村里的炊烟,那是村子在呼吸。
村里美的东西说不完……
可惜,上帝没有赐给农民欣赏自然理解自然界美丽的视野与眼界。
过去的贫穷多是因为没有认识到大山的价值。“中国的很多奥秘都潜在大山里,藏在贫穷的乡野沟壑里。”这是张炜先生提醒我们的话。新时代里,摆脱贫穷之后的人们也已不再向往平原,而是拖家带口涌进了大山。是啊,沉闷单调的平原又有啥意思呢。周围活水通流,南北高山相对。“山水是地上之文章”。 仁者乐山啊。水可以以任何状态存在于世界,山不可以以任何方式放弃自己。于是,从大山里走出了一个个大写的率真又自信的人。这就是我们。
季节就像无线电信号,让极偏僻的小山村同样与日月风雷保持着联系。大山里面住着春天、夏天、秋天、冬天,藏着狐狸,藏着獾,还有斑鸠和野鸡蛋,这就是我们乡野纯正的童年;童年一去不复返了,我们仍痴迷的进山踏寻着,回忆着,谋划着,希望再靠大山承托起更加璀璨的明天。酸楚的是,大山依旧,欢快的童年却再也找不到了。童趣何处觅,空剩当时月。这山坳,生前给我们粮食,死后给我们安息。我们在大山里出生、成长,进进出出扮演着他的看客,最后也将魂归大山。这是轮回,也是完美。寓含着人们的渺小、生命的短暂与大山的永恒。
故乡是个地理概念,更是个心理概念。
“千簇云山万壑流,闲身归老此峰头。”释怀琏禅师的话对我很有启发。
老家里有个说法,小孩子在土里跑,喝扑土(方言:尘土)长大是不得病的。土生土长的孩子,不管到哪里去,不管怎么发展,“土味”是不能丢的,那是心灵的陪伴。“土味”丢了,日积月累也就没了,丢掉的是自我;土房子、老过货没了,“乡愁”也就没有了归宿,我们这些城里的乡下人就都成了“孤儿”。就像我们喝茶时,不住工地往茶里续水,茶味会丢失一样。不住工地往酒里续水,酒也会消失的。往酒里掺水还涉嫌造假。当下的问题是农村消失的东西太多太多了。急不可耐。“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各地发展经济创造财富也在有意无意地破坏着我们的文化,啃噬着我们的大山。文化在与经济的对抗中败的溃不成军,文化与经济好像一对冤家。文化沉淀需要时间,破坏乃一朝一夕之功,恢复可就不容易或不可能了。虽然最终取胜的可能还是千疮百孔的文化。
其实,上天正是用失去来帮我们记住的。
我时刻在惦念着农民兄弟,他们是我本色的化身。就像我太阳下的影子。我喜欢农民时的我。怀念农民时的我。也会永远做一个农民时的我。任何东西都有一个结束,贫穷是,富有亦然。作为二者转换器的劳动应当狠劲被歌颂的。这是我内心里重复的最多的话。于是,父亲母亲和以父亲母亲为代表的众乡亲成了我最最敬重的人。
乡村振兴首要的是得读懂农民。
农民群体里应当没有大事吧?小事也是可怕的。小人物更不容小瞧。好多小事处理不妥,都会引来连锁反应,我们的社会里这样的反应不少,我们也吃尽了苦头。一滴水不可怕,汇成江河便势不可挡。农民什么都懂,但是不善常说;农民什么都会做,且直来直往,几乎不讲究策略,这就是本色。山区里的路弯弯曲曲的,人却是直来直去的。一个个看似平凡、简单的经历中包含着艰辛。表面看贫困潦倒,甚至龌龊不堪,实际上他们活的相当哲学。属土生土长的不需要文字也很难诉诸语言的哲学,既简单又复杂。这是书本里读不来学不到的。孟子云:“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与一个没挨过饿的人谈饥饿的感受是谈不下去的,于是,就派大学生去当“村官”吧。否则,乡愁将与他们无关了。“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以手捉月,舍花逐香,谈何乡村振兴。
农村里或者说农民群体里不乏劣根性,这不是贬损,也不是歌颂。贬损的味道更浓烈些吧。若要找个合适的理由为之开脱,或许穷逼的吧?是“穷”在撕咬。农民是最讲实惠的,需要增收,不需要歌颂。农民喜欢工作服,不适合挺括的西服领带。具体到我的村子里,每一位老人都活成了一部哲学,我们村里一律将老头称作“老孩(读四声)”,不管多么老都是孩子,这本身就是哲学吧。每一个家庭都是不能掉队的组成单元,每一项纠纷都打磨成了教材,每一件古物都象征着一种精神。这种精神对我们山区来说不可或缺,支撑着你、我、他,恒久远地走向未来。这些构成了我们的乡土文化。需要挖掘。挖掘好了才能保护好、传承好。更离不开引导,这决定着农村的发展方向。就像我们家里养的忠实的狗,很久很久以前确是做过狼的。究竟哪些需要保护,哪些该摒弃,哪些应当发扬光大,需要甄别,更需要有人特别是亲身经历者原汁原味地去搜集、分拣。何况已到了垃圾都需要分类的年代。是时候下点苦力认真梳理一下了。便于各帐各记,打包成捆,找个地方或者书架吧,放下,存好,方便随时查阅。避免丢失,避免变馊,牢记在心又能持久弥香。关键是持久弥香。果真那样的话或许会轻装上阵,紧跟慢跑,再不至于被落下,或曰“不忘初心,砥砺前行”吧。
世间所有的颜色都一样美丽。我不想为我村立传。只是想告诉您,眼下的农村就这样子。敢如实写下来,说出来,这就是文化自信。
“许多当年深以为苦的事,现在想起来却充满了快乐。”借用林清玄先生的话作为我写此书的动力吧。从小有个作家梦,是种子就让它发芽吧,长成了树就更是求之不得了。
我的初衷是原汁原味地把这些真人真事记下来,谋先人之窀穸,评当下之曲直。把祖辈先人的辛勤耕耘描述出来,将割舍不了的情愫,氤氲于作品之中,剖析底层,歌颂劳动,关爱农民,振兴农村。高尔基先生说,大众语是毛胚,加了工的是文学。但愿我没浪费资源吧。至于反应什么主题,褒扬什么精神,或寓含了什么哲理,是非笑骂任评说了。我最想重复的话是当下的农村就这个样子。有些黑暗面确实不光明,但光明恰恰是以黑暗为前提的。要义乃不贰过也。若有人赏脸看了感觉有收获,感觉没浪费时间,“吆,还真是那么回事唻”,我就心满意足了。
感叹的基础是真情,真情的基础是真事,真事就不是杜撰的了。
友人的定义是,本书是散文式小说。正确!
我是从事公文写作的,水平非常有限,友人也已感受到了我的吃力,并给予了无私的帮助。总算努力过了。但愿能抛砖引玉,引起有志之士的共同关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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