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窗边的座位上看杂志。车厢里弥漫着古旧的寂寞气息,大家都不说话,或伏案瞌睡,或低头沉思。那神情,像是在这趟列车上坐了三十年,不曾下去过。
火车突然慢了下来,显然进入了一个中途站,我把窗帘微微拉开,看见窗外“源潭”两个大字。
很小的一个站台。几颗不知名的乔木,挺直着腰身,像是在给小站站岗;几个兜售小商品和特色小吃的小贩已经收拾停当了他们的货物,准备收工回家,见到我们,低垂惺忪的双眼,都懒得再招呼一声,在一盏盏昏暗的灯光下让人觉得恍惚。
小站外面就是陡峭的山沟,如果谁在路边一个疏忽掉下去,准没命。我们眼里的风景,哪一处不隐藏着危险?想想我们的人生也是如此,看起来四平八稳的日子,不知哪天一声惊雷!
从车窗向外远望,看见一座小桥,小桥底下的水那样安静地流,不出一点声音,像是一个听话的小学生。我还看见对面山上几处小小的、昏黄的灯火,小心翼翼又满怀信心地嵌在半山上。但是,如果从这里走过去,不知需要走多久?要经历怎样的困难?实际距离或许还要超出我的想象。生活平静而又单调。日子仿佛停止了,不像是一条河,更像是一口井……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看见挂在天上的一片星星。它们出现得很突兀,仿佛一下子从天空里蹦出来挂在那里的,那么大,那么亮,十万光明就这样洒下人间处处,却又这样无声无息,没有惊扰。它们的光把黑漆漆的天空映蓝了,黑里的蓝,黑上面的蓝。我的心猛地颤抖起来,像被没有预计的爱情突然封住了嘴巴。我的居住地广州,也是可以看到星星的,在我家阳台上就能够看见它们,但我已经很久没有在阳台上看星星了。一个个夜晚,我耽搁于手机里的花边新闻,耽搁于对文字的自我围困,也耽搁于对一些不可得的感情的纠缠……
但是此刻,在这崇山峻岭之间,在这与家阻隔了千山万水的火车上,我欣喜地看到这么多、这么亮的星星。我几乎感觉到星光的流动,它们互相交汇又默默无言。我在这些不知名字的星星的映照下,几乎屏住了呼吸——我的一次呼吸就像是一次破坏,如果这个时候我说一句话,那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也幸亏我身边没有可以说话的人。
大地沉睡了,山林沉睡了,野兔、山猫也进入了梦乡……
这一刻,我是寂静的,世界是寂静的。身边的人变得无关紧要:我不在乎他们怎样看我,也不在意我脸上的表情是不是让他们觉得奇怪——这些,仿佛成了一个生命体系中最可以忽视的东西,但是,我曾经那么在意。我不祈求同类,也不希望被理解,可我竟然还是那么在意过,这实在是一件悲伤的事情。
这星空,这大山,把一列火车丢在这里,如此随意。
火车上,即使戴着光环的人,也同样被遮蔽在大自然的雄伟里。想想,不出几十年,这些人,包括我,将无一例外地化作尘土,但是,大山还在,从大山上看到的星空还在。想到这里,我感到喜悦,一种永恒的感觉模模糊糊地爬遍全身。而我,我受到过的委屈,或正在承受的虚无,也将化为尘土。我心里有无边的欢喜和宁静,可是说不出来,仿佛置身于一个充满爱与安宁的美好世界里,一个幸福可以绵延到地老天荒的童话里。
我们向往荣誉、地位、金钱,这些都是枷锁,是我们自愿戴上的枷锁,也是我们和生活交换一点温暖的条件,是我们在必然地失去之前的游戏。枷锁在体内溪水一样淙淙。山川千年万年,而人生须臾。在荒僻的深山里,数人烟稀稀,才明白人不过是万物里的一粒尘芥,多少痴心都可以收收了,心一空,心就清了。
火车停的时间不长,但是望星空已经足够了。能看到这样的星空,真好!
当然,星空一直在那里,是我们自己遮住了自己的眼睛。我们在一次次的跋涉里不知道自己的去向,后来也忘记了自己的来处,但是去向和来处都还在,它们不会消失,只差一个转身就能看见。想到这里,温暖渐渐覆盖了内心的荒凉。
火车再度启动,我与“源潭”告别。放眼望去,夜色下的“源潭”,更像一袭青衫的书生,以大山作衫,以星空为袖,正拱手相送。
夜虽然黑,山峦的形状却异样地笃定而清晰,星星般的灯火在无言的树丛里闪烁。蓦然有白雾似的光流泻过来,那是另外一列夜行的火车,由北往南驶来,和我们在沉沉的夜色里擦身而过。
坐在我对面的乘客,忽隐忽现的光,落在他们苍茫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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