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女孩是在九岁的那年冬天认识男孩的。

 

    男孩是弟弟的玩伴，常会在傍晚炊烟飘起之前戴着厚厚的棉布手套跑到女孩家的窗前，踮起脚尖，用嘴巴在布满霜花的玻璃窗上呵出一大口热气。待那热气把霜花溶化了，露出了透明的玻璃，就有一张冻得通红的脸蛋儿透过玻璃，怯声怯气地问着坐在屋内的女孩：“你弟弟在家么？”话音刚落，弟弟就像箭一般离了弦,到外面去赴小朋友的约了。两个小男孩儿并不走远，只是在家附近的结了冰的河床上玩一种叫做“载冰砣”的游戏。直等到母亲把晚饭做好了，推开房门朝着小河的方向喊了一遍又一遍后，两个小家伙才恋恋不舍地挥手再见，并大声地约定明天同一时间再来玩，因为还没分出胜负呢！

 

    那一年女孩九岁了，还梳着童花头，瘦瘦的身子裹在宽大的土布棉袄里，薄薄的唇，尖尖的下颌，一双大大的眼睛总是好奇地睁着。她那个爱打牌的伯伯很是疼爱这个乖巧伶俐却又体弱多病的侄女，会在赢了钱的时候买些侄女爱吃的糖果或是一根麻花悄悄地塞在她手里，并叮嘱她别让弟弟妹妹看见。女孩生就体弱，所以她虽是家里的长女，却被父母深深疼惜着，什么家务也不曾做过。女孩唯一的爱好就是养花。春天来的时候，会有一些被春风携来的不知名的花种落在菜园的泥土里，大大方方地在那儿吐着芽、挺着叶。女孩爱极了这些个不速之客，央求父亲锄草时不要伤了它们，于是菜园里原本静静生长着的瓜果蔬菜就被这些红红粉粉、蓝蓝紫紫的花朵们簇拥得异常热闹起来了。女孩有一个木制的小喷壶，是伯伯用家里拆掉的旧木窗框给她做的，圆柱形的漆了红色颜料的桶身上配着一个穿了好多小孔的铁皮喷头。她喜欢在黄昏的时候把小喷壶注满水，提到园子里，弯下腰来将喷壶的身子倾斜着，就会看见细细的水流顺着小喷头跳到花朵的身上和脚下的泥土里了。再扭头看不远处的小河，早已解了冻，在暖春里古灵精怪地奔跑着呢！弟弟仍和那个男孩在河边玩，只是没有了冰他们不能“载冰砣”了，于是两个小家伙就在岸边拣石子向河面上打水漂，看谁打的水漂又多又圆。女孩有时浇玩花后也会跑到小河边跟他们一块，结果总也打不出像样的水漂来。弟弟替她急得不行，男孩却撇撇嘴说：“女孩子真是不行呢！看我的！”说着，那小石子像是被施了魔法似的从男孩手中飞出，在河面上连跳了四五下，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每当这时，女孩的小脸就胀得通红，不服气地还嘴道：“谁说女孩子不行？”

 

二
    谁说女孩子不行？上了中学的女孩在班里成绩总是最好的，一篇高尔基的《海燕》，能在看过三四遍之后就朗朗地背诵出来了；她的作文每次都被老师当作范文拿到别的班上传阅。那时候，男孩在另一个班，和女孩同年级，每次看到女孩的作文被同学们赞叹不已时，男孩就会觉得很钦佩，就会想起那个春日的黄昏，菜园里飞舞着五彩的花蝴蝶和红尾巴的蜻蜓，有那么一个拎着小喷壶、梳着童花头的小姑娘；喷头里流出了弧线形的水，慢慢浸入土壤里。在那一瞬间，男孩的心也仿佛被浸得湿润起来。

 

    事实上，女孩的童花头早已变成两根粗粗的麻花辫垂在胸前了。高中毕业时，她穿着洗得褪了色的蓝色中山装，背着军绿色的斜挎包，去照相馆拍了一张照片留做学生时代的纪念。照片上两条黝黑的麻花辫衬着女孩雪白的肌肤，微翘的鼻尖上调皮地散着几颗淡淡的雀斑。那张照片一直保存了好多年。因为当时的高考制度还没有恢复，毕业后的女孩只好选择参加工作。此时的男孩也早褪去了孩子时的那份稚嫩与羞怯，长成一个颇为帅气且有着一米八零身高的标准男子汉了。据说他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干得很出色！

 

三
    媒人来女孩家提亲的时候正是温暖的夏季。那些被呵护着成长起来的花儿们已经放肆地开满了园子里的各个角落。女孩仍旧提着她磨旧的小喷壶给花浇水，仍旧是细细的水流从喷头里弧线形地滑出，以极其优雅的姿势去拥抱亲吻着油黑的泥土。打开的窗子里母亲正在和媒人闲聊，有微风传过来的时候，女孩隐隐听到她们在谈论一个男孩，就是在冬日里贴着她家玻璃窗来找弟弟玩的那一个，那个曾笑她不会用石子打水漂的男孩。想到这时，女孩不禁放下小喷壶，把自己隐没在花丛中，对着记忆里的那个小小男生开始微笑了。喷壶里的水反射着太阳耀眼的光，也反射着女孩年轻的溢满红晕的脸……

 

    婚礼是定在年底举行的。那一年，男孩22，女孩24。在那个寒冷的冬天的清晨，两匹健壮的枣红色的大马拉着喜车轻快地奔走在乡间的路上。马儿鼻孔里呼出的热气在零下三十几度的温度里迅速打了个旋儿，随即便凝在它长长的睫毛上，凝成了洁白的霜花。车内的新娘子身着大红的袄裤，披着大红的盖头，无比羞涩地垂着眼帘，连手心也紧张得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而新郎呢，正在自家的庭院里一面客气地给客人们敬烟递茶，一面焦急地等待着迎亲鞭炮的响起。

 

四
    日子就这样静静地迈着稳稳的步子。做了妻子的女人剪掉了麻花辫，烫了最流行的卷发，开始学着操持家务。只是偶尔还是会出错，有一次居然把没煮熟的饺子端上了饭桌，弄得丈夫又好气又好笑。于是丈夫常常在下班后急急地跑回家来帮她一块儿做饭。

 

    然后，他们的一双女儿相继出世了。大女儿继承了母亲大大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小女儿则有着和她父亲一样的浓黑的眉毛和嘴角微微向上翘起的唇。丈夫很喜欢孩子，常常把女儿们举过头顶或让她们骑在自己的脖子上玩闹，有时会把下巴上硬硬的胡子茬儿凑到孩子红润的小脸儿上轻轻地蹭一蹭，惹得两个小东西咯咯地笑。这时候妻子就会斜斜地靠着沙发背，一面悠闲地织着毛衣，一面心满意足地望着丈夫和孩子们嬉闹的身影。

 

    窗台上摆着十几盆缤纷的花，丈夫每次出差都会给妻子买回一盆不同的品种。有风从窗外漫进来的时候，花儿们就微微地晃动着小脑袋。从前的木制喷壶是早就不见了，况且盆栽的花朵也用不着太大的喷壶，只需一只握在手掌里的小茶壶那么大的塑料喷壶就够了，市面上到处都有的卖。只是妻子常常会在给花浇水时有一种浅浅的失落，似乎再也找不到从前提着木制喷壶的那种喜悦心情了。或许是工作的压力，生活的琐事将少女时对生命的玩味兴致给消磨掉了吧！记忆中的从喷头里弧线形滑落的细细的水流也早已化成细细的爱，滋润到丈夫和女儿的心田里去了。“这么说来，家庭才是开在我生命中不败的花啊！”女人常常在静夜里这样感叹。

 

五
    女儿们一天天长大了，上了小学，然后是初中，再然后是高中。整个过程都那么得顺利而又顺乎自然。有趣的是，小女儿也跟她的妈妈一样爱吃甜食，一样爱花，甚至也一样得爱那喷头下的细细水流。女人惊讶不已：生命是怎样得一种不可思议的相似与重复啊！只是小女儿不大喜欢母亲这种满屋子堆放花盆的做法，觉得太拥挤了，她说她更喜欢在宽敞的客厅中央只放一盆有着硕大叶子的水仙或是养一株能够开出洁白花朵的花树就好。望着女儿飞扬的神情和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微微翘起的嘴角，女人嫣然地笑了，语气温柔而又坚定地说：“妈妈还是喜欢这个样子，不然等将来你有了自己的家时再按自己的心思布置吧！”

 

    转眼间孩子们都上了大学，燕子似的飞走了。已过中年的男人和女人鬓角边渐渐爬上了白霜。孩子不在身边，吃饭的时候也稍嫌冷清了。如果男人在外面有应酬，女人便连饭也懒得认真去做，总是一个人应付了事。有时女儿们会在电话里批评她，甚至开玩笑告诉妈妈趁爸爸不在家时偷偷给自己做点好吃的解馋。女人听了就只是点头微笑。

 

    吃过晚饭的时候，男人有时会帮女人揉揉酸痛的肩，两个人会聊聊过去，聊刚建立家庭时的种种艰辛，聊工作上的坎坷经历，也聊女儿们成长中的点点滴滴。这时候，会有夕阳橘红色的光芒从窗子透进来，暖暖地、纱一样地笼着屋子里的家具，笼着男人和女人额头和眼角的细纹，也笼着蜷在墙角里酣睡的小黑狗一起一伏的肚子上，还有小狗身边喝剩的半碗牛奶上……

 

六
    如今，女人依旧爱她的花，依旧如喷壶般喷洒着她细细密密、毫不保留的爱。她的花朵们在她的精心照料下也日渐饱满，按着季节恣意地开出美丽的花来。我想那些花朵若是果真有魂，定然不会忘了女人年年岁岁的关怀与呵护吧！我也永远不会忘记的，因为她是我亲爱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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