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在半山腰上,就像吊在袋鼠的育儿袋里。上不至顶,下不落脚。没有溪流,只有四口水井。
我家住在村头,出了门左拐的一栋房子便是大队所在地。门口有一条丁字型的路叫“路头仔”,像系着一条飘带(主巷)的宝葫芦,是村庄的腹地。人群聚集,成了茶前饭后聊天、开会、放映电影的场所。边上有一条旱水沟,只有下雨时才有水流,我们在水上放了纸鸭,冒着雨从村头追到村尾。在水沟的边上立了两根柱子,撑着一块木板,制成了一块宣传栏,张贴着各式各样的布告及标语。有一年冬天,柱子上绑着一个女人,说是偷了邻居的鸡,且屡教不改,绑来示众,引来了左邻右舍围观,有人议论纷纷,有人指指点点,有人扔起泥团瓦片。过了一天,女人的夫兄请来了张氏辈份最高的太爷,我们叫他“希朝公”,处理此事。女人当众道歉并保证今后不再偷窃后。“希朝公”当着大家的面,告戒大家要严守村规民约,下不为例。然后,才把绳子解了。从此,村庄夜不闭户。
路头仔、后弄、下厝弄、裏弄坪四口方井,就分布在主巷两旁的西北、东北、西南、东南四处。像四台大鼎,一年四季。紫气东来。
路头仔井。坐落在路头仔往西15米处,离我家虽然拐了两道弯,直线距离只是隔着一栋房子。在井边备了一根留着枝丫钩子的竹杆,没有轱辘与绳索,只要用竹勾勾着圆弧的桶柄,放进水里,把桶柄往下一压,桶口朝下,翻个跟斗,用力一拉,满满的一桶水便拉了上来。我们在钩子的背面砍了一个口子,常常围着古井打闹嬉戏,抓籽子、跳草绳。时而,朝着井里吆喝,回声嘹亮;时而,凝视井底的晚霞漫天,玉兔飞跑。渴了,就用竹钩盛水,倒着竹杆喝着、喝着,甘甜、醇美,沁入心脾。水井的周围住了11户人家,却有些不顺。有的半途夭折;有的惨遭不幸。一个正在筹备结婚的青年,到上坂耘田午休时,在上坂溪溺水身亡。当天傍晚,死者的亲人在路头仔举行了一个赠送遗物仪式。摆着一张桌子,端上一碗斋饭、三只盛着红酒的小酒杯,点上一对蜡烛及三柱香。提着一把没有砣的秤,勾着遗衣。左手抓着秤纽,右手把着秤杆,秤尾翘的老高,装着很大气的样子,叫着死者的名字,让他来领取(然后,送到偏僻的路边集中烧毁)。突然,没有下雨的天空,飞溅几粒水滴,说是死者来领取衣物了。吓得人们纷纷逃离。
后弄井。坐落在路头仔往东北50米处,在后门山脚下,茂盛的后门林古树为古井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水源。往井里看下去水有点黑,打起来喝着,却很清澈、甘甜。后弄井与一块菜地隔着一堵墙,墙内长着一棵梨树,需要三个人环抱,枝叶倒映水井,倩影婆娑。梨树的主人是一个单身汉,我们叫他“振辉叔”,毎天他都会到后弄井打水,挑到菜地掺搅粪便浇梨树。因而,雪梨又大又光滑,汁多肉甜。振辉叔常年不到田间耕耘,只是到了摘梨的季节,用大雪梨兑换谷子和孔方兄,日子过得潇洒自由。每逢狂风暴雨,我们就会翻过土墙的另一面篱笆墙,进入菜地,冒雨捡大雪梨,他一发现有人捡梨就会来驱赶。有时候,我们抱着大雪梨边跑边唱道:“振辉梨,挂满天,娶个老婆没一年。”他气得操着竹杆,肥胖的身子像只企鹅“扑通、扑通”的边追边骂。振辉叔死后,因梨树的产权发生纠纷,梨树却被砍了。从此,梨树与后弄井彻底断了缘。
下厝弄井。坐落在村庄的西南角,属于村尾,离我家较远,离后门林也较远。所以,井水没有其它三口井的水清澈,且微带咸味。井边的几户人家,长年不和。有一年,井边的房屋失了火,浓烟滚滚,火焰冲天,一幢幢屋檐相连的老木屋,危在旦夕。救火的呼叫声惊天动地。全村男女老少,提着大桶小桶,在水井与火场间摆起了长龙,筑起人梯,跨越屋顶,传递装满井水的木桶,水汗俱下,像一条巨龙,把井水喝个底朝天,才扑灭了火灾。谱写了一曲保卫家乡,保卫邻里生命与财产的动人赞歌。
裏弄坪井。坐落在村庄的东南角,距离后弄井200米,居住着一位佝偻,名叫“春生。”为人诚恳,没有密友,也没有仇人。只是过了而立之年,还是孑然一身。靠生产队出满勤赚的工分,赡养着花甲的母亲,婚事却无人问津。有一年,他的亲戚带了一位广东女,女子长着苗条身材,有几分姿色,他顿时傻了眼,激动得嘴唇直打哆嗦,说不出话来。在举行婚礼时,春生却不知道如何“拜堂”。村里人纷纷议论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广东女对自己的婚姻,如同身陷囹圄。生了一个儿子后,乘着到镇上购物的机会逃回了广东。儿子长大后,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省师大,投身于教育事业。要带他爹离开家乡,而春生却拒绝了。依然守护着身影不离的裏弄坪井,守护着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
日出日落,水脉相通的四口井,仿佛大山喷发的乳汁,哺育着勤劳、质扑、命途多舛的祖祖辈辈。在古老的山庄,演绎不同的生命故事。
2018.7.19.于上海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