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听大人讲了牛郎织女的故事后,有一年七夕那天晚上,我真的去了葡萄架下偷听他们的讲话,可是直到半夜过了,我双眼实在是熬不住了,也没有看见牛郎织女来,更没有听见他们说什么悄悄话。天上仍然是墨蓝墨蓝的,无数的星星仍然在原来的位置一动未动,特别是那两颗牛郎星、织女星并没有走在一起,只是比平时似乎亮了许多。再看看葡萄架也没有什么神秘而言,只是在夜风的吹动下,叶子时时发出碰撞的声音,沙沙作响,显得特别凄凉,我觉得有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
这时,母亲找来了,我对母亲说了,你们说的喜鹊搭桥,牛郎织女会面全都是假的。母亲慌忙捂住我的嘴说:“不许乱说,这是真的,只是你还没有长大,听不见他们讲的话。”我问:“要长多大才能听得见他们讲话?”母亲迟疑了一下说:“大约要十八岁吧,十八岁后你才懂事。”
从那夜开始,我就天天盼望自己长大,到了十八岁的时候,我就可以听牛郎织女讲悄悄话了。
到了十八岁那年,我却当兵去了青海,我们住的军营,树子倒是不少,白杨树形成了一大片森林,可就是没有葡萄。但是经过这几年的不断长大、成熟,我已经知道了牛郎织女的故事是民间的一种传说,是中国人民对封建旧礼教的鞭挞和仇恨,是歌颂中国男女青年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是不能用真与假来判断和否认的。
在军营,我参加了几次老兵的婚礼,他们常用的一句话就是:牛郎织女今相会,有情之人终成军属。他们故意把眷属改成军属,一是对军人职业的赞美和肯定,二是军营是男人的世界,远离家乡,钢枪在手,摸爬滚打,流血流汗,艰苦让女人走开,结婚真的不容易,犹如牛郎织女一般,温存短暂,分离长久,一年四季很难见上一次面。
当兵的第三年,我到西宁近郊的北山寺助民劳动,住在队长的一座院子里,这院子不大,却偏偏有一棵葡萄树,那葡萄架把院子遮了大半,葡萄藤又粗又长,叶子又大又绿,风景特好。
队长姓蒋,有三个孩子,老大二十一岁,在西宁火车站当扳道工,老三十二岁,在读小学四年级,唯老二十八岁,高中毕业后,在家务农,是家中的宝贝兼外交部长,白皙的圆脸带着青藏高原特有的姑娘红,开口说话常常带着一丝抹不去的笑容。第一次见到她,我就想起了电影《柳堡的故事》里面那个二妹子。后来她自我介绍说,我就是二妹子,以后你们叫我蒋二妹吧,有什么要求一定告诉我,绝不会冷淡了你们兵哥哥的。我们班六个战士住在这院子里,看见蒋二妹个个心头都欢喜得了不得,只是不好吐露出来。
夏天,那葡萄越长越大,一串串晶莹剔透,像珍珠玛瑙一般,实在可爱。班长下了一道死命令,不许任何人去碰一下这快成熟的葡萄。我们当然知道军纪的厉害,都异口同声答应了。
七夕前一天,蒋二妹悄悄地对我说,明天晚上,你们是不是可以出院子去?我反问她为什么?她说,明天晚上是七夕节,我们要在葡萄下听牛郎织女讲悄悄话,这是我第一次听,一定要清静,不能被打扰。我听了十分好笑,说,那是民间传说,你不能当真。蒋二妹听我这样说,有些生气,说,你不能乱说,民间传说也是真的,心诚则灵。她又说,他们可以离开,但你不能走,要陪我一起听,我一听,吓了一大跳,弄得我脸红筋胀,心惊肉跳。我结结巴巴地问,这是为什么?蒋二妹见我这样子,嘻嘻地大笑起来,说,紧张什么,我又不吃你。因为你是一个诗人,我才留你一起听,写诗的人很浪漫,我喜欢有才华而浪漫的人。
那个时候,我的确已经写了许多诗歌,可是我没有对她讲过呀,她是怎么知道的?蒋二妹告诉我,你有一个日记本,掉在地上了,我妹妹三妹捡着了,给我看,发现你写了好多好多的诗歌,什么《青海好》,《青海湖捕鱼》,《会唱歌的响河儿》,《雪域圣母——文成公主》,说着,还背诵了我的一首诗,《西宁街头的姑娘》:我在西宁驻过,那是一段军旅的日子。但作为军人,如果以姑娘为题,那是很失面子。雷厉风行英雄展志,气吞山河舍生忘死,那才是军人的阳刚之气。可是这个邂逅很短,对我的印象却很深很深,不能不记在心里。也许这是一个男人成熟的标志,在我的人生旅历中,是一段难忘的印记,或许一辈子。西宁的春天仍然大雪封地,走在大十字的街上,鞋子发出的声音嘎吱嘎吱。但它却没有了坚硬的底气,我分明闻到了春的气息。的的确确有一束腊梅在我眼前飘逸,那持腊梅的是一位年轻的姑娘,戴着一张藏青的头巾,穿着一件红色的风衣,那俏俊的脸蛋,也好像风雪中那花儿般的美丽。她朝我微微一笑,这模样一下刻进了我的灵魂里,至今难以难以忘记,或许一辈子。我恨我不是画家,没能用五彩笔留住她的魅力;我恨我当时没有相机,应该把他的肖像留在镜框里;我恨我不是作家,应该把她的美丽大段大段的赞许。但是我又认为,画家作家和相机,都与她的美无以伦比,我记下这段文字,不应该是军人的盼谛,但爱美之心强迫我动了笔,藏在了我的诗行里。这瞬间的笑,我忘了问她的名字,这遗憾中又不遗憾,我知道了世界上什么叫真的美丽。背完问我,你知道吗?那姑娘就是我。
我惊讶了,仔细一看,真的是她,我诗中的姑娘。欢喜地说道,真的是你,太巧了!
那天,我去看望我初中的老师,正巧在你身边走过,看了你的诗后,我也想起了你,但不知道你是诗人。你写我,应该是喜欢我的,留你下来,那是应该的。你不同意,我就给你班长讲,你班长不同意,我就给你连长讲。人家柳堡也是战士,人家行,你为什么不行?
这个时候的我,又惊又喜又怕,竟说出话来了。我真没有想到短短半年时间竟碰上这等事情。我感到恐慌,主动找到班长,扭扭捏捏,吞吞吐吐把蒋二妹找我的事情讲了一遍,班长是个河北人,直性子,还没有听我把话说完,就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真操蛋,你惹上大祸了,早看见你俩有些不对劲,嘻嘻哈哈,眉来眼去。你还是个新兵伢子,就想到七夕相会了。不行,一百个不行,一万个不行。随即去了市里,给连长挂了长途。连长了听了原委,第一句话就说,乱弹琴!立刻调回来,马上!不能等!出了事,谁都负不起责。
军令如山,军纪无情。当天下午,部队的车子就把我接回了老连队。不久,部队移防,我先后去了汉阴、西安等地。有一天,我接到一封青海来信,以为是蒋二妹来的,急忙撕开一看,却是蒋三妹来的。信中说,我姐姐七夕晚上知道你违反了军纪,认为是她的过错,守在葡萄架下哭了整整一个晚上,谁也劝不住。她发誓一定要嫁一个军人,一辈子做军嫂。兵哥哥,你要知道,这是我姐姐的第一次初恋,就受到这么大的打击,他整整病了两个月,今年冬天,她真的找了一个军人,是兰州军区的一个教导员,也会写诗写文章。我姐姐带着笑脸去了军营,当了军人家属。你为她祝福吧!亲爱的兵哥哥,愿你也像我姐姐那样,有情人终成眷属。
看完信,我内心充满了自责,由于我的主动“检举”,受到了连长的表扬,却深深地伤害了一位纯洁的少女之心,在情感深处,我是一个可耻的逃兵。当即我写了一首小诗,送给她,也送给我。祝福,遥远的祝福!我祝福你,我不配祝福。我喜欢织女,我却成了王母。我恨王母,这王母不是别人,是自己的虚荣。虚荣花环下的男人,不配有初恋,你应该诅咒他,离他远去,越远越幸运,越幸福,美丽的姑娘,这是真的,我再一次向你忏悔,对你祝福。
1998年八月,我出差去了一趟西宁,专门去看了看蒋队长一家。到了北山寺一看,以前的老土房全不见了,过去的泥巴路全变成了柏油公路,低矮的土墙院子全变成了高楼大厦。唯独那棵葡萄树还在,周围是红砖砌的围墙。那粗大的藤叶漫过了围墙,碧绿可爱的葡萄顺着围墙挂了一串又一串。
我问了隔壁一户人家,那大嫂告诉我,蒋队长夫妇已经在去年死了,都活了八十八岁,蒋三妹嫁到远地方去了,也是个兵哥哥。她哥哥住在西宁城里去了,有时候回来看看这葡萄园。这葡萄园是蒋二妹的命根子呀,人在广东了,做着那么大的事业,一年要收入几百万,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每年的七夕节都要回来,在葡萄园里一坐就是一晚上,茶饭不思。她丈夫太好了,也静静地陪她坐一晚上。我看她太傻了,葡萄架下哪里能听见牛郎织女说话嘛。今年七夕节又快到了,她肯定是要回来的。这姑娘心眼好死哟!
听到这里,我什么都明白了,眼泪禁不住簌簌直流,转身跑开了。不敢再回头看,看那情丝重重的葡萄园,看那有情有义,为初恋困惑一生的少女蒋二妹。我非常后悔,我非常愧疚,我不该为了我自己的名誉去作汇报,伤害了姑娘纯洁的心。我对不起纯真的少年时代的七夕节,更对不起那些一生不辜负情义的天下所有的有情人。
——1998年8月27。日七夕节前夜西宁市曹家寨旅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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