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是我今年的岁数。五十七,是母亲今年的岁数。
我属蛇。母亲属老虎。
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蛇与老虎是不相容的。我从来都不以为意。虽然我和母亲的关系,一直都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好。我们很少有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的时候。偶尔,我们也会谈心,但始终很平淡,就像睡觉时挤得再紧,中间也依然阻隔着一条薄薄的被子。
母亲因为不想晚上带孩子,便提出晚上由她来替我看店。好吧好吧,那是我的儿子,理应由我来带。我没有理由拒绝母亲的提议。昨天黄昏,当她来接班的时候,因为店里的一些琐事,我们起了争执。其实母亲未必不知道我所说的话确实没有怪她的意思,我只是让她注意某些时候做生意的方式。然而她几乎立刻是生气了。接着就阴着脸,说了些不知所云的话。在我看来,她所说的话离我们所讨论的那个问题相差十万八千里,完全不是一码事。可她越说越远,说得我几乎也认定我自己确实是个没有良心不懂珍惜的家伙。
在她说话的时候,我沉默。这是我们母女间历来的方式。我不常说,只听她说。在她说教的时候,我说什么都会是错的。昨晚她也说得不多。但句句如匕首,刺中我的心。我注意到,当母亲数落我的时候,父亲一直沉默,并且没有看我,其间只叹了一口气。他们俩之间,尽管也有着这样那样的小问题,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们对待女儿或对待别的事情上的一致。我知道他叹气的意思。无疑也是在指责我,怎么会这么对母亲说话。当一切终于沉默,我忍着泪,关电脑,拔插头,然后爬上凳子,去挂围巾。一次,两次……我总是够不到恰当的位置。第N次,终于把围巾挂了上去。每次我把围巾往杆子上抛,围巾和杆子的亲密接触都会发出轻微的“啪”的一声。这过程约摸五分钟。这五分钟里他们没有瞄过我一眼。父亲在看电视,母亲在低头打毛线。从凳子上跳下,再把凳子擦干净。这个时候我反而没有眼泪了。
幼年时,我是母亲手里的一个宝,含在嘴里怕化了,抱在手里怕摔了。到了十四岁,我是母亲身边一个牵线的木偶,一个她专属的物品。我想尽办法要逃离,结果扯痛了她,也弄疼了自己。二十二岁以后,当我终于学会安稳,我以为,我重新会成为母亲手里的宝。然而,事实却不如想象中那般美好。当母亲过了更年期而我又过了青春期以后,我们俩的性格仿佛完全掉了个。是不是上天都有这样的轮回,一个人年纪大了,脾气性格自然又会回到孩提时代。是不是当我老了也会这样。母亲现在,就犹如十几岁时的我,特别敏感、纤细。你说一句话,她会从这句话中分析出完全背离说话者本意的内涵和外延,然后就会伤心,就会难过,于是说话的人立刻闭口不语,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我们都不要自欺欺人了罢。承认吧,牌在你的心目中已经越来越重要了。承认吧,你对带孩子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了。承认吧,你对我的老公,有着这样那样的不满。好吧好吧,我也承认吧,我是不喜欢你某些做事的方式,或某些做事的态度。但这跟我爱不爱你没有任何关系。幼年时,我依赖你。青春期,我看起来大逆不道,但只有我自己明白我依然是多么深切地依赖和热爱着你。当一切尘埃落定,我也有了自己的小家,当我三十岁你五十七岁的时候,事情却奇怪地发生了逆变。想当年,我的所作所为曾让你泪湿枕巾,而现在,你又可曾知道你的冷漠和疏离曾给了我多少冰凉的夜晚。
三十岁的女儿,仿佛瞬间长大,凡事不再强求,对孩子老公尽心而为。而五十七岁的母亲,却恍若一个孩子,诸事较真多虑,细微之处耿耿于怀。是的,你确实是到了需要我们来疼爱的时候了。所以,我的眼泪,只流淌在你看不见的夜晚。而有生之年,我也希望,将你疼爱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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