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有病住院了，我的耳边一下清静了许多，家里也变得异常安静。对于一个写作的人来说，有一个安安静静的写作环境是多么重要，我真希望她能在医院里永远住下去。

    大半生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自由惯了的我，一下子成了上海人家的媳妇，而且跟一个82岁的婆婆住在一道，每天要听婆婆的呼来唤去，我心口窝觉得特别堵得慌，心里也感觉特别的别扭。

    婆婆从小出生在苏北，长在上海，是家里唯一的掌上明珠，她家是祖传三代的老中医，她从小跟父亲学习中医技术，解放后在上海长宁区天山中医院做了40多年的医生工作，退休在家已经20年，在家也常给慕名找上门来的患者看病，她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她未出嫁时，家里一直请佣人洗衣做饭，结婚后找了一个上门女婿，上门女婿又成了家中的主要劳力，操持一切家务，婆婆从小到大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从不做任何家务。在我没嫁给她儿子前，她家中一直雇一个50多岁的李阿姨烧饭、洗衣、打扫卫生。我嫁过来以后，因为我和老公都吃不习惯李阿姨烧的饭，就把李阿姨辞退了，况且我也在家里不出去工作，就主动包揽了所有家务活。婆婆很不乐意辞退李阿姨，她嘴上虽然不说，但每次在我下厨房烧菜的时候，她都站在旁边监督我洗菜和烧菜，她总怕我青菜洗的不干净，又怕我忘了饭碗没用开水消毒，总是喋喋不休的提醒我。我的耳朵都听烦听腻听出老蚕了，她无休止的唠叨，让我心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头上像被人罩上了金固咒一样。

    最让我难以忍受的是每次陪她上菜市场买菜，她像姑娘上轿似的拼命梳洗打扮一番，磨磨蹭蹭将近一个小时才能走出家门，她迈着不慌不忙的小碎步，5分钟就可以走到的菜场，她要半个小时才能走到。到了菜场以后左看右看，挨个摊床问价，反复比较，然后再不厌其烦的跟菜主一顿猛杀价钱，等把菜装进包里后，又一个小时过去了，我站在旁边急得直转圈，她神态自若，气定心神，假装没看见。上海夏天的菜场，热得像个大蒸笼，人一走进里面，立刻汗流浃背，喘不过气来，这哪里是在买菜，简直是来洗蒸汽浴来了。菜场里面臭汗臭气熏天，把人都快熏晕过去了，真是活受罪。

    我和婆婆的语言交流，成了一大障碍。她的苏北口音里夹带着不标准的上海方言，我常常听出错。有一次，我收拾房间，把她放在地上的一大包中药放到了柜子里。婆婆想煎中药喝，找不到地上的中药，就大声的问我说“种牙哪去了？种牙哪去了？”我听了以后心里直纳闷，不解地又问了她一遍：“妈，您说啥？上哪种牙去？您的牙不是好好的吗？干啥要去种牙？”婆婆更急了，她大声的冲我又喊了两句：“我的种牙，我的种牙。”我还是没有理解她的意思，我呆呆地望了她半天，她满脸通红气哼哼地看着我，最后无奈的走进自己的房间里，把门砰的一声关上。

    我知道，那一刻，她心里暗暗恨透了我，也更恨她唯一的宝贝儿子不争气，找了一个外来打工妹做媳妇，凭她儿子的长相和学历，是完全有实力找一个上海姑娘做媳妇。但她视若眼珠40岁才养出的宝贝儿子，历来都是我行我素不听她的话，她最容不得她儿子帮我烧饭做家务，一看见她儿子周六周日在家里主动下厨房，她就站在儿子身边开始小声嘀咕（怕我听见）：“儿子，你烧饭不累吗，咋不让小华烧，你要当心自己的身体呀，让妈来弄吧。”

    82岁的婆婆耳不聋，眼不花，说话嗓音很高，底气十足，她特别讲究保养自己。每顿早餐都喝牛奶，吃一个肉包子，中餐和晚餐都四菜一汤，荤素搭配，每天早晨起床打太极拳，一年四季吃补品。上海老人和北方老人的观念不一样，北方老人宁可自己省吃俭用，也要给儿孙积蓄一点钱。而上海老人光考虑自己的保养，决不会亏待自己的嘴和肚子。

    我刚嫁过来的时候，每天婆婆让我烧四菜一汤，觉得很奢侈浪费，而且每次做的小青菜只吃一半就被婆婆扔掉了，她说不能吃隔夜的绿色青菜，容易致癌。每次烧饭都要浪费掉我很多的看书和写作时间，我向老公提出抗议：只烧一顿晚饭，中餐吃昨天晚上剩下的饭菜，我要挤出时间看书写作，我不是你们家顾来烧饭的老阿姨。

    老公非常理解支持我。从此我节约了中午2个多小时的烧饭时间，用来看书写作。婆婆一百个不愿意，可拿我也没辙。

    婆婆与我和老公已经存在两代人的代沟，做我们的外祖母更合适。在饭桌上吃饭，无论她儿子提出什么观点，她永远都持否定的态度，每次交谈都不欢而散。而老公每天晚上下班回家，想单独和我聊聊白天的所见所闻，婆婆总是来到我们房间，坐在沙发上没完没了的问她儿子一些很无聊的事情，我们想单独清静一会都办不到，家里一来老公的朋友，婆婆总是缠着和客人说话，生怕冷落了她。弄得我和老公尴尬的坐在旁边，没机会插话。和这样一个婆婆生活在一道，心中别提有多闷了。老公常常一脸无奈的安慰我说：“看在我的面子上，忍一忍吧。”

    婆婆信心百陪的要活100岁，她每天变着法子吃各种补品，也常常自己开中药喝，我坚信她会活到100岁，但是我内心却感到非常恐惧，我还要忍受她无休止的唠叨和买菜的痛苦煎熬。这是一种无形的精神折磨。

    我常常对女儿说：“等我老了，我一定进敬老院，决不给你填麻烦，老人也要自强自立，不能处处依赖儿女，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些老人想不开，偏偏要跟儿女过日子，从我们这一代起，从你们这一代起，一定会打破这沿袭几千年的所谓四世同堂的封建礼仪式的孝顺。有多少有志之士就为了这孝顺两字，放弃了美好的前程，守着父母窝窝囊囊过一生。有的青年就为了“父母在，不远游”这六个字，藏送了自己一生的美好前途。”

    所谓养儿防老，这是一个极端自私的说法，父母养孩子，是为国家和人类的繁衍应尽的公民义务和职责，不应该有图回报的心里，否则，就会给子女造成沉重的心里负荷。每一个孩子的出生，都不是他或她自愿选择的，都是在父母最欢乐的时刻创造出来的，既然让他或她出生，父母就有责任和义务培养教育自己的孩子，不能有一点私心杂念，否则，就变成了变向索取。

    婆婆总在我和她儿子面前说：“我40岁才有了长寅，我把他抚养大非常不容易，我每天要乘两部车回家给他送奶，他上大学我给他花了很多钱。”我每次听她唠叨，心里特别反感，我对她说：“妈，您最好不生他，您不就更省钱了，谁让您把他生出来了。”每当这时，婆婆哑口无言，没趣的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