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胡美芹，美妇人，年五十，姿色不减当年，她常卖俏地对机关里年轻女性说：“也不打扮打扮，还不如我这个老太婆呢！”

　　年轻时，胡美芹在我市一所卫生学校护士班上学，被校长选为儿媳，毕业后留校。她的父亲时任我市某县副县长，与该县书记同姓，那个书记是女的，胡美芹便拜书记为姑姑。不久，那位书记到市委任副书记，胡美芹便由卫校，调市委机关工作。

　　从一九九０年始，有六年时间，我与胡美芹在一个办公室里上班，她就坐在我的对面。那时她才三十出头，风姿绰约，光彩照人，在市委大院里十分靓眼，总是引起男干部们的关注，和女干部们的妒忌。她也知道自己的美丽，更加着意打扮，喜欢穿窄衫细裤，以突显身材的曲线，时常在机关大院的楼梯、道路上行走，如果后面有男性干部，她就会不自觉地如风摆杨柳般地扭动腰肢。一次，我们新调来的市长看见后，竟大发雷霆道：“给我查查，是哪个部门的？机关干部怎么能这样不庄重？”那位市长其实是个假道学先生，我想，他一定是看了胡美芹那诱人的腰身以后，受不了，才发那一股无名业火。

　　当时，在我们机关里，胡美芹也算是一个“知识分子”，因为她有“文凭”，虽然只是中专文凭，但那是第一学历，那时除了党校的文凭外，机关里正规文凭还不多。但是她的知识，却并不如她的外表那样光鲜，她自己也常说：“什么知识分子，就是一‘拾纸分子’。”有一次，她在看一份什么杂志，忽然说道：“这个慈禧太后究竟是个什么人啊？以前好像听说过。”还有一次，她问我“狐假虎威”是什么意思，我告诉她，她非常惊叹地对我说：“你懂的东西真多。”停一会又说：“你怎么就懂得那么多的呢？”不过，她的无知，也常常带有一些做作的成份，也就是故意装出一种美丽少女那种天真幼稚的神态，那目的是在恭维人，让人心悦；却也掩饰了她不少无知。她非常善于处世，待人异常热情，由于热情过度，就给人一种虚假的感觉。有一次，她突然问我：“你今年手冻了吗？昨天晚上刮西北风，冷得要命，我在家就老是想，你手上有冻疮，不要又冻下来。”说时，将我的手握在她的两手中，来回抚摩，使我很不自在。还有一次，她问我：“你现在是正科了吧？”当听说我还只是科员时，她便显出一副十分惊讶的神情，接着又为我大抱不平，说××、××和×××，这些人都是正科了，领导真不识人；叫我找领导谈谈。她与我在一个科室这么多年，竟连我是什么职级都不知道，这显然就是假装的了。所以，我们单位一个同事曾说，听她说话，让人生鸡皮疙瘩。还有一个同事说：“如果你觉得她对你非常热情，千万不能有什么想法。”我常想，她待我们还这样热情，待领导又会怎样呢？如果她也那样握着领导生了冻疮或不生冻疮的手，来回抚摩，领导能不为之心动吗？

　　一九九六年，胡美芹由副科长提拔为市某局副局长，这在机关里引起一片非议，流言蜚语主要有二：

　　一、说她与某主要领导有染。在我们机关里，流行着一种普遍的见识：女干部被提拔，一定是使用了那种手段。我就曾听一位主要领导的司机说过：“大院的县处级以上干部，男的没有一个没有情人，女的没有一个不是别人的情人。”不管你有无此事，反正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丑妇尚且被如此认为，胡美芹那样漂亮，又被越级提拔，人们自然也就会往那方面想了。但我并不认为胡美芹与那位领导有那样一种关系，不过这也并非胡美芹缺乏那种“献身精神”，而是那位领导，还算是一位正派的人，况且才四十出头，就已是地市级领导，他不想为此而毁掉更加美好的前程。当然，他对胡美芹也不会有坏感，胡美芹是个能让男人心动的女人，实际上，那位领导也是很欣赏她的。

　　二、说她工作能力不行。对此说我亦不能同意。在机关工作，难道还要什么能力吗？越是提拔越是不要能力，因为官越大，越容易当，越不要能力，有初中文化就足够应付了。重要的，是要心存善念，办事公道，不欺负百姓，就是一个称职的干部。况且，胡美芹的工作能力也并不算差。当时，她的主要工作，是对市领导批示的群众来信，进行调查、督办。她很善于揣摩领导意图，调查、督办的结果，总是很称领导心意；又善于见景生情，随机应变，善于应付各种人物，其实倒是十分地精明能干。

　　到市某局当副局长，离开了市委大院，十年，逐渐被市领导淡忘。有时，她到大院来开会、办事，也会来看望我们，算是不忘旧谊。二００五年，开展“保持共产党员先进性教育”活动，在一次市委召集的汇报会上，她的发言，使新来的市委组织部长大为欣赏，不久，晋升正处，调至某区任副书记。二十余年间，她成功地经营了人生，由一名护士，成为一名县处级领导干部。

　　二

　　如今，胡美芹已届知天命之年，仕途也已走到尽头。她似乎是壮志未酬，意犹未尽，常叹息道：“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只盼孩子能混得比我更好。”我也曾想：她如果生在古代，或许也是一个赵飞燕、杨玉环式的人物。

　　她的孩子，是个女儿，长相不及妈妈，又胖又黑，小时到我们办公室来玩，胡美芹叫她“小黑皮”。小姑娘天性不爱学习，上初中时，与我们一位副秘书长的儿子同班，每次考试，如果副秘书长的儿子是班上倒数第一，她就是倒数第二，如果副秘书长的儿子是班上倒数第二，她就是倒数第一。不过。从幼儿园到高中，他们上的都是全市第一流的学校。我们那里有规定，县处级以上干部子女上重点学校，有计划名额，不像平常百姓，要奔走求人找名额，还要花钱。当时胡美芹虽然还不是县处级干部，但凭她的能力，这是小事。她女儿高考的时候，她已不在市委大院，详情不得而知，只听说没考好，总分的一半多一点。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不久却听说被南航录取了，而且还是本科。这使我十分费解，按例，高考差一分也不得录取，她却相差二百多分，就是花钱，也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不仅由衷地赞叹胡美芹的本领，她就是能办平常人不可能办到的事情。她的女儿在大学里仍然不肯学习，一次，胡美芹在我办公室说：“她哪儿上课，成天逛夫子庙，买好多好多化妆品。”

　　女儿毕业前，胡美芹很为女儿的就业耽心，一次，她来找我，说想让女儿到上海工作，听说我儿子在上海，问有什么办法，显得很没有信心，以为女儿在大学里，其实什么也没学到，有哪个单位会要她呢。她女儿毕业以后，一次，我遇见她，她告诉我，女儿回来当公务员了。这又让我大吃一惊，现在公务员是逢进必考，那个难度，真正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比高考、考研还难得多。她女儿是怎么考上的呢？后来听说，不是考上的，而是选调的，也就是由省委组织部，在应届大学毕业生中，选拔品学兼优的学生，不须考试，直接派到基层党政机关工作。

　　胡美芹的女儿，先在我市某县某镇共青团任职。按照规定，大学生进机关，一年试用期未满是不能提拔的，但她才半年，就当上了镇团委书记。又按规定，选调生到基层任职，不满两年，不能调进上级机关，而她在乡镇还不到一年，就调进了团市委。前年，我们市委组织部又推出一项新的改革举措（在我们这里，组织部的改革举措是最多的，他们什么都想过问，就是选拔、监督干部这项工作过问不好）：在全市党政机关任职不满两年的科员以及办事员中，用公开竞争的方法，选拔一批副科级干部。也就是说，要在不符合晋升副科级条件的人员中，竞选一批副科级干部，市直和每个县、区一名。那次公开竞争，市直入围者两人，一是胡美芹的弟弟的儿子，还有一个是胡美芹的女儿。这两人谁上呢？一时，在我们二十五层办公大楼里，每层都在传说这样一个故事：胡美芹对她女儿说：“这次你就让给哥哥吧，你年龄还小，下次再上。”二００八年初，胡美芹的女儿，又被派往加拿大读硕士。我孤陋寡闻，第一次听说党政干部也可以公费出国留学。后来赶上5?12汶川地震，公费取消了，胡美芹就自己花钱让女儿去了国外。

　　都说“女大十八变”，胡美芹的女儿长大以后，容貌却并没有多大变化。一次，在我们办公楼电梯里，见到她们母女，胡美芹搂着女儿问我：“你看我们母女像吗？”一点也不像，女儿比妈妈差远了。但好像皮肤已不那么黑了。听说，母女俩每星期都要去一次美容院。看来美容还真有点儿用呢。出国前，胡美芹为女儿举行了婚礼，场面宏大，市级机关部委办局的领导都邀请了。我市政协有一位老同志，家有4个儿子，大儿子先在部队任正师级干部、大校军衔，后转业到苏州，任市级机关工委书记，二儿子是无锡市司法局局长，三儿子是江苏省高级法院副院长，四儿子原为我市中级法院庭长，后辞职到南京当律师。胡美英看中了他家的门第，想让女儿嫁给他家老三的儿子，但他家看不上她的女儿，嫌她脸黑，又说她成绩不好。她女儿后来嫁了一个农家子弟，这小伙子倒也有出息，大学毕业后，被作为省委组织部的选调生，分到南京市委组织部，干了十年，当上了县级干部，到南京某区任工会主席。有一次在街上，我遇到胡美芹，和她的爱人、女儿、女婿。胡美芹将她的女婿指给我看，我说：“小伙子不错。”胡美芹摇摇头说：“不好看，脸太黑。”可不是吗？她女婿和女儿站到一起，女儿竟显得白了起来。

　　三

　　古书上说：“心机不可用尽，坏事不可干尽，好处不可占尽。”就好处而言，胡美芹家可以说是占尽了。她和她的女儿、女婿，都是公务员。她的丈夫，身体矮小，面容黝黑，形貌委琐。原先在企业工作，从一九九二年至一九九七年的五年间，连调五个单位，一个企业不行了，就调另一个企业，最后，所有企业都不行了，就调到一个具有行政执法职能的事业单位，为参照公务员。她的弟弟，夫妇都是医生，儿子也是公务员，就是胡美芹叫女儿，将“副科级这一次就让给哥哥”的那个人。她的妹妹，一家三口都是警察，前年，她妹妹的女儿报考公安局时，笔试成绩一般，面试成绩却很高。有人说，面试那天，胡美芹出现在现场，向每个评委发了一张她妹妹女儿的照片。如此算来，她兄弟姐妹三家，就有八个公务员。我不知道外国情形如何，但在我们国家，从秦始皇设郡县制开始，公务员——古代称官员，就是一种最让人称羨的职业。现在改革，已没有什么铁饭碗了，只剩下公务员的饭碗固若金汤，又逢加薪，谁家能出一个公务员，就如古代那样，光耀门庭、光宗耀祖了。而她们家竟出了这么多。不过，在我们这个地方，领导干部又有哪家不出几个公务员呢？就如一个下岗工人，哪家没有几个下岗工人呢？古书上所说“好处不可占尽”的话，只是社会平民阶层的不平之语，有人就占尽了，你又能拿他们怎么样？古代是世袭制度，现在是特权制度，改革三十年，天翻地覆，乾坤扭转，什么都发生变化，就是这一样变不了，就象《水浒传》上的柴进，家有丹书铁券，改朝换代，改不掉他家的世袭特权。

　　2009年2月4日

　　又记：

　　真是说时迟，那时快，最近又听说，胡美芹的女儿，早已于三年多以前，调到我市邻市某局当副局长了，乘直升飞机当上了县处级干部。县处级干部是在本市内提拔使用，邻市怎么会到我市来提拔一个县处级干部呢。胡美芹就是能做让人意料不到的事情。不过，胡美芹也有办不成事情的时候，就是她的年龄一年年大了，人一天天老了，要上二线了，中央领导也有上二线的时候。5年前，换届的时候，她活动想到人大、政协，人大、政协可以一直干到退休，但是没有成功。去年上了二线。

　　载于本人文集之《过客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