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在屯子中间:一个辘轳把,一根粗绳子,一个柳罐斗子,一口幽深的老井,和一块宽敞的空地儿,就是村儿里人喜欢的“井沿儿”。
夏天挂锄了,男人们来这里挑水,不紧不慢地卷着旱烟,说一说队里的庄稼和牲口;
女人们来这里扎堆儿纳鞋底、钩织门帘儿,嘻嘻哈哈地说着家长里短;
孩子们就在井沿儿疯跑,打闹,有时还爬上别人家的篱笆,偷摘菜园里的黄瓜。
冬天的时候,屋外零下二三十度,井沿儿成了一个天然的滑冰场。
男人们去挑水,都得留心脚下的道儿,慢悠悠地走;女人们猫在家里,做些针线活儿,没有大事是不出门的。只有那些半大儿孩子,不怕冷,有空儿就跑到井沿儿来,踢马掌钉,打滑出溜,推爬犁玩儿。
每年的正月十五晚上,孩子们还要跑到井沿儿来滚冰——在井沿儿的冰面上打几个滚儿,末了,还要抱个冰块儿回家放在鸡窝上面。
我和小姐姐也滚过冰,当时并不知道啥意思,只是觉得热热闹闹的好玩儿。在抱着冰块儿回家的路上,我们都不说话,也不敢回头,一脸的认真和庄重。
现在想来,这“滚冰”和“滚病”谐音,莫不是有滚去灾祸,祈求平安和健康的寓意?
这口老井,打上来的水,瞅着还不错,清清亮亮儿的,喝着口味儿也不坏。可是,看不见的却是这水的内在成分。
对此,当年村儿里人说不出啥名堂来,但是都一致承认这井水犯毛病——
六七十年代,在两趟街儿出生的人,从小儿牙齿就发黄,越长越黑;长大了以后,这一口黑牙就会变脆,掉茬儿,坏掉;
不论男女,手指节、膝关节、脚踝骨,都会不同程度地变粗,包包愣愣的,一干重活,全身骨头都疼。
那些骨骼严重变形的人,走起路来,趔趄拧巴着,一瘸一拐的,即使吃了镇痛片儿,也干不了农活。
村儿的姑娘,都嫁到外村儿去了,小伙子很难娶到媳妇。媒婆儿一张嘴,姑娘家听说介绍的对象是两趟街儿的,脑袋就摇得像拨浪鼓,连话都不让媒婆说完,就急着送客。
像我这样早年离开了两趟街儿,换了水土的人,也换不了这一副骨头架子了——手指节粗大,肩胛骨咔噔咔噔地响,脚脖子时常疼痛。……估计这大骨节病是要跟我一辈子了。
呵呵……说到这儿,您听明白了吧?两趟街儿是因为水土不好,才出了名儿的。
当年,村儿里人都知道这老井水不养人,还犯毛病,可是又没啥好的办法去解决。
勤快的人家呢,夏天时,就起早儿去后河套挑些清水回来烧水做饭;冬天,就去河里刨些冰,回家融化了,用于吃喝。
日子就这样流淌着过去,井沿儿打水用的柳罐斗子,换成了胶皮斗子,**公社也开始叫“**乡政府”了。
两趟街儿这才有人去乡政府和县里要求解决“吃水难”的问题。县里来人采了水样儿,回去一化验,氟含量严重超标。
听了卫生防疫部门人员的解释,村儿里人才知道,原来这些拐拐拉拉、笨笨咔咔咔的毛病,都是氟含量超标惹的祸!
几经周折,县里派来了打井队,用了十来天的时间,在老井的旁边打了一眼新井,新井里外都抹了水泥,光滑整洁。
喝上了新井水,对于两趟街儿的村民来说,就像吃了一颗宽心丸儿一样,他们期盼着孩子们不再害上这难缠的大骨关节病,能够长大个儿,小子好娶媳妇……
可惜好景不长,新水井也有断流的时候——
随着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全面铺开,农家都有了余粮,各家各户饲养的家禽和牲畜越来越多,尤其是成帮儿的黄牛特别能喝水。
夏天还好,人们可以牵着黄牛去后河套,饮牛。
到了冬天,后河结了冰,三百来口人要吃水,那些家禽、牲畜也要喝水;那口水泥管道井,干瞪着眼睛,就是打不上来足够的水。
于是撮雪、刨冰,融化了,解决吃水难的一幕又出现了。
那年供销社的大号铁锅卖得特别快:一是村民们要搭灶台儿稳锅化冰雪,二是有些人家的半大儿孩子干活毛楞,不知道加小心,向锅里倒大块的冰,砸坏了饭锅……
就这样将就凑合着,熬过了年,开春了,那些养大牲畜的人家纷纷在外屋儿打了压力井。
记得老张家打井时,请来了外地的井匠儿。压力井打好了,水上来时,井匠儿接了半瓢水,尝一口,这水刚喝到嘴里,他就“扑”地一口喷出来,那水放了箭儿似的,窜得老高。井匠儿用袄袖子抹了一把脸,骂骂咧咧地说:“这水他妈的像马尿!”
吃水难,困扰了一代又一代的村儿里人;水井打了一个又一个,不料想,却是大井干了,村里人们吃水愁;小井满了,牲畜见了都摇头。
日也盼,夜也盼,村儿里人好不容易盼来了那些年时兴的电机井:
由政府牵头组织,村民义务劳动,在井沿儿的西边,又打了一眼深井,盖上了两间大井房子,屋里接上了动力电,安装了存水的大水箱子,由村儿里派人专门负责抽水和水房管理。
有了这电机井,村儿里人来挑水,不用摇动辘轳把,趔趄着从井口向外提水了;他们直接拧开大水箱子的水龙头,水就哗哗地流进了水桶;这水经过水箱的沉淀,看着,干净清亮;喝起来,口味好多了。
咳,对这招人稀罕的电机井,两趟街儿的新鲜劲儿刚过期,村儿里人的心又慢慢儿凉快了——
村里用水量大,经常合闸抽水,几个月下来,电费贵得吓人;因为对收水费标准的不认可,村民拖欠、赖账现象严重;有人偷了井房子里的管线卖废品;大水箱子长时间不清洗,沉积了大量的泥沙,锈迹斑斑,开始腐烂;井房子门窗破损严重,夜里还有人跑到屋里来拉尿。
就这样,村儿里人还是没有吃上干干净净的水;那深井里抽出来的水,氟含量超标儿,还严重的缺钙……
2007年春天,已经做了某地方报社记者的小姐姐回来休假,目睹了被时代甩了好几条大街的老家现状,村民们还在被“吃水难、水难吃”折磨着,小姐姐奋笔疾书,给《黑龙江日报》的“群众来信”栏目发去了一封信,呼吁社会各界帮忙老家改水、治水。
2007年5月17日,黑龙江日报全文刊登了这封读者来信——《谁来帮我们制服这隐形杀手》,并配发了编者按。
2007年5月25日,黑龙江日报连续报道,省煤田地质局办公室负责人表示,作为专业地质勘察部门,他们不但有这个技术、人力和物力,也有这个愿望,愿意为吃水有难处的两趟街儿村民打一口合格的井。
2007年6月,由哈尔滨市农委、老促会、水务局牵头,协调**县、乡两级政府,组织相关人员到两趟街儿实地考察,制定改水治水方案。
2007年入秋季节,两趟街儿的村民终于吃上了自来水!
20012年春节,我回老家探望病重的母亲,没想到再一次遭遇长时间的停水——
埋在地下的自来水管道大面积被冻裂、堵塞,自来水工程全线瘫痪了。
那些早就废弃了的压力井,又被派上了用场儿;
喝不惯压力井水的人家,又去后河套刨冰,挑回来融化了,烧水做饭。
从正月里开始,村民吃水,就这样将就凑合着;修复自来水管道工程一拖再拖,直到端午节才破土动工。
前两年,我听说,两趟街儿在屯子东头又建了井房子,铺设了自来水管道,引来了临近屯子的井水……
令人欣慰的是,自从八十年代末以来,在两趟街儿长大的孩子们,都彻底摆脱了“大骨节”病,他们的个头高,身材匀称且挺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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