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被雷电惊醒的同时,用尽全身的力气抖动了一下身子,好像从磨盘的重压和牢笼的束缚中挣脱似的,慢慢地恢复了知觉,有了意识,才清楚自己仍然躺在床上,原来是做了一场噩梦,遇上了“鬼压身”。
仍在惊魂未定时,却听到外面传来“咣咣咣”的敲门声,她顾不上细细回忆梦境、慢慢品味情节,就赶紧穿衣下床,边收拾边寻思,这么早会有谁来敲门呢?打开门看到他时,她既惊喜又意外,既知足又埋怨,既欣慰又伤感,但还是心不由衷,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你来什么事?”
他两眼冷冷地盯着她看了一眼,深邃的目光耐人寻味、令人捉摸不透,他也不说话,就径直往屋子里走。她本能地侧身避让在一边,他进屋后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支烟,猛吸了两口后才慢吞吞地问了一句:“才起来?抓紧收拾。”
她莫名其妙地问:“收拾什么?干什么?”
他只顾低头抽烟,也不去正眼看她,只是果断地说:“去医院!”
“她告诉你的?不要你管!”她的声音先重后轻,最后变得又轻又低又小又细,好像若有若无,边说边转身走进了卧室,看起来她的底气明显不足。
他也不接话,也不理睬她,只是自顾自地坐在沙发上抽烟。一支烟抽完后就起身这屋那屋,找这找那地开始收拾东西,等她洗漱完毕,穿戴出来,他已经大包小包地收拾了一些东西放在那里。他看看她,她也看看他,两人谁也不说话,他起身开门,默默地提着东西出门下楼,打开车门把东西放在后备箱里,然后走到前面点火开车。她背了包,锁了门,也静悄悄地跟在他后面,下楼后自己拉开车门坐到了副驾驶室的位子上。
车子开到医院的地下车库,他熄火后伸手说:“把东西给我。”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是惆怅的、无助的、含糊的、复杂的、飘渺不定的,然后回头打开背包,把事先准备好的一沓东西取出来放在他手上,他接过来翻了翻,挑出其中的身份证、社保卡和已经开好的住院证拿在手上,把剩下的银行卡和其它一些东西又塞回了她的包里,然后打开车门边下车边说:“我去办手续,你到住院部大厅等着。”
她也随后下了车,远远地跟着他一前一后地向住院部走去。
他办好住院手续,走到住院部大厅对坐在椅子上的她说:“好了,上楼。”
她很顺从地起身跟着他上楼,在护士站做完例行常规检查,分配床位入住病房后,主治医生也刚好从手术室回来。
他和主治医生是中学同学,她前段时间感觉身体不适,找到他在省属三级甲等医院当科主任、主任医师的老同学前来咨询,谁知问题十分严重,必须尽快住院检查确诊。患难之处见真情,他老同学稍稍动用了一下自己手中的特权,在床位十分紧张,住院病人排队等候住院的情况下,立即为她安排了床位,让她第二天立即住院。她从他老同学欲言又止、神神秘秘的言谈举止中隐隐约约地觉察到了一些不祥的征兆,特别是急急忙忙地催促她立即住院这不同寻常的举动更加让她疑惑重重,恐惧害怕到了极点,顿时就像天塌下来了一样,站立不稳,差点摔倒。
她不知道昨天是怎么离开他老同学办公室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里的,更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总之,昨天的心情糟糕透了,恐惧、绝望、孤单、无助,一切能够预想的后果她都想了,一切不好的可能她都假设了,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直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眯着了,没想做了一场噩梦,最后竟在梦中惊醒。其实,准确地说,她是在他的敲门声中惊醒的。
昨天她走后,他的老同学又把电话打给了他,并且告诉了她的情况。他在电话中没有多问,他的老同学也就在电话中没有多说。这时他敲开了他老同学办公室的门,正好里面还有两个病人,老同学先让他坐,等把病人打发完了,才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关上门后开门见山地说:“她的病情很严重,估计情况不会太好,你得做好最坏的打算!”然后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与病情有关的情况和可能的后果。
他不答话,也不发问,更不表态,只是神情漠然地听着,到了最后,只是淡淡地来了一句:“一切听你安排,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钱的事不用多虑。”
三十多年的老同学盯着他,好像不认识更看不懂他似的,抿着嘴会意地笑笑,轻轻地摇摇头,然后转身在电脑上噼里啪啦地输入了一些数字和字母,把打印出来的东西交到他手上目送他离去。
一波检查下来还是原因不明,再做增强CT,加密核磁,通过外院协查,专家会诊,都还没有一个确定的结果。老同学再尽其所能,求助远在北京的老师,最后通过远程会诊确定为“脑细胞瘤”,但必须尽快实施手术摘除。因为“脑细胞瘤”是一种生长极快的母体细胞,如不及时摘除很快就会侵占脑体组织,压迫神经影响运动和语言功能,甚至可能危及生命。但它又易复发,无法一次性彻底清除,需要多次手术。同时,也不排除恶性肿瘤,有扩散和转移的可能,根除和治愈的概率也极小。而且手术精细,技术难度大,目前当地医疗水平还无法实施,手术必须前往北京上海等先进发达城市,或者邀请专家来本地进行。
老同学在和他商量征询意见时,他仍波澜不惊,不动声色,但在最后关键时刻的表态还是旗帜鲜明,坚决果断地,他一字一顿地说:“能去北京就去北京,钱的事我想办法。”
老同学出马协调,导师亲自上阵主刀,手术进行的很顺利,结果也很理想。后续治疗也难免病急乱投医地胡乱想了不少办法,吃了不少偏方药,喝了不少滋补汤,用了不少保健品。不知是老天有眼,还是上天感化,病情恢复的程度大大地超出了人们的预想,除了运动神经受损,行动多少有些不便外,一切皆大欢喜。
但是,就在她病情康复能够自由活动后不久,他却不见了,悄无声息地不见了,没有任何先兆,没有任何交代,没有任何留言。一周多时间,无影无踪、无声无息,他好像在这世界上彻底地消失了。她以为他不会来了,再也不会来了,永远地不会来了。因为早在一年之前,他们就已经协议离婚了,只是谁也没有告诉,包括孩子和家人以及医院的老同学。这件事只有她和他知道,他们已经不是法定的夫妻关系,他们之间已经没有法律强制的权利和义务了。
他来自贫瘠而荒芜的大山深处,出生在一个生活穷苦、经济十分拮据的农民家庭,从小养成了心理自卑、性格懦弱、少语寡言、木讷迟钝的性格。也正是由于他的性格所致,儿时伙伴不多,孩童乐趣极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吃的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最后居然金榜题名,一鸣惊人,老天开眼,终成正果。鲤鱼跃龙门地一步跨出了祖祖辈辈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门。
泥塑的神仙终究脱不了凡胎,他虽然学富五车,知识渊博,但步入职场,身入仕途后,有字书读了不少,无字理却识得不多,好像“把书都念到驴肚子里去了”,依然是思想固执、做事呆板,循规蹈矩、不屑世故。特别是在谈情说爱、谈婚论嫁的人生大事上表现的尤为突出,别人介绍谈了好几个对象,一开始女方对他的身材长相、学历工作都十分地满意,但是谈着、谈着就黄了,不行了,事情就罢了,他也搞不清楚、弄不明白其中的缘由。直到有一天听一个同学炫耀自己谈对象哄姑娘的本事后,他才茅塞顿开、恍然大悟地悟出了“小伙子不坏姑娘不爱”的道理,找到了自己每每恋爱失败的根源所在。小伙子太腼腆、不主动,姑娘们会以为你不满意故意冷淡呢,以为你不懂感情傻着呢,以为你没有情调不会生活呢,她们往往会被眼前的假象所蒙蔽、迷惑。不然怎么人们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等于零”呢?虽然道理懂了,事理明了,但江山好改本性难移,也许是书越读越愚的缘故,他总认为男女授受不亲,在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有失规矩不成体统,有伤风化惹人耻笑。所以,在姑娘们面前,高傲的头怎么也低不下来,尊贵的口怎么也张不开来,柔情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亲昵的动作怎么也做不出来。而且他还口口声声地坚持自己的原则,说既要对自己负责,又要为对方负责,先上床后结婚的事他是绝对不会干的。就这样,快三十的人了还是光棍一条。
而她出生在城市干部家庭,条件自然十分的优越,而且不仅天生丽质、乖巧俊秀,天资聪慧,学业优异,大学毕业后考到了一家理想的事业单位。但她在学校是学霸,在单位是工作狂,天生的高、清、冷、酷,一门心思地只想着工作、工作、再工作。单位同事、同学朋友、家人亲戚只要介绍对象的,她都一律回绝。家里催得急了,逆反叛逆,为了省得耳根子清净,连家都懒得回了,三十岁的老姑娘仍然孑然一身。
但他们俩都有一个共同的嗜好,就是爱看书、爱学习、嗜书如命。在休息日的图书馆里每每都能见到他们的身影,长此以往,自然有意无意地就有了交流,有了接触,有了缘分,有了情意。因书结缘,以书传情,虽然没有一见钟情的罗曼蒂克,也没有汹涌澎湃的炽热激情,但双方都经过理性的分析和思考,感觉双方在兴趣、爱好、身份、学历、工作、经济以及形象外貌、涵养素质等方面都旗鼓相当,能够称得上门当户对,所以很快就顺理成章地开始谈婚论嫁,登记结婚,组建家庭。
然而,二十多年的夫妻生活,正如中国千千万万普普通通的家庭一样,虽然没有惊天动地地爱情史话,没有难舍难分地情意绵绵,但也算你情我愿、情投意合,新婚燕尔、柔情似水。但是,随着激情的逐步消退和岁月的日渐煎熬,柴米油盐醋,锅碗瓢盆叉把他们从理想的精神世界拉回到了现实的物质生活,生活变得平平淡淡,情意越来越像自来水,而且随着工作、生活、经济、教育、家庭、社会等诸多问题的困绕,贫贱夫妻百事哀,家庭犹如在风雨飘摇中的小舟,艰难地苦苦支撑着,迫不及待地等着孩子参加完高考走进了大学的殿堂,他们就劳燕分飞,办理了协议离婚后开始各自单独生活。
但七天后,他又出其不意地回来了,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依然回来做饭熬药煮肉,收拾完后大半夜地就又走了。天天如此,雷打不动,但是除了吃饭喝药,别的事情她也不问,他也不说。
一天,闺蜜来看她,在闲聊中无意问道:“你老公在跑黑车吗?”
她有些莫名其妙地说:“没有呀,他啥时候跑黑车了?不是在单位好好上班吗?”
看来她什么都不知道,闺蜜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改口说:“可能是我认错人了。”
她不是轻易能被蒙过去的人,似乎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便一本正经地说:“别骗我,你说实话吧,我能受得了。”
闺蜜看话已出口,要瞒是瞒不过去了,便以实情相告。
原来他和她闺蜜的老公在一个单位工作。他虽然没有强硬的社会关系,没有攒劲的靠山后台,但不管怎么说也是名校的高材生,肚子里货还是有的,工作能力没说的,而且工作态度端正,吃苦耐劳,任劳任怨,工作认真踏实,从不偷机钻营,搬弄是非,在单位深得领导赏视,同志们喜爱,所以仕途还算顺当,一步一步地从科员混到科长,再从科长混到副局长,正好局长高升,按照以往论资排辈的常规他就会顺理成章地当上局长,但恰遇干部人事制度改革,上面赶时髦要求进行公开竞选。其实公开竞选也只不过是做做样子,走走形式,虽然必须要走法定的固定程序和严格的工作环节,但竞选只局限在单位内部,而且还有不少的条条框框限制,就凭他的工作资历、能力和水平,还有群众基础、意向和呼声,光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局长一职非他莫属,十拿九稳。
但是,就在这节骨眼上他却接到了老同学的电话,当他知道了她的情况后,经过短暂的思考和衡量,他就果断地做出了选择。没有犹豫,没有惆怅,没有煎熬,毅然决然地找到组织说明了情况,放弃了竞选,还请了长假。虽然领导再三挽留,让他反复考虑慎重抉择,但他已是铁石心肠,不为所动,婉言谢绝了领导的好意。
可是,“人倒霉,鬼推磨,放屁都砸脚后跟”,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残酷无情,而且没有公理可言,又让人万般无奈。他的退出,虽然成就了另一个副职,但当他被天上掉下来的肉包子砸中,意外地拣到这颗梦寐以求的落果而功成名就,春风得意、意气奋发之时,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为了消除隐患铲除异已,为了稳固地位集中权力,明里暗里地处处跟他过意不去。眼睛里哪能容得下沙子,虽然天生性格懦弱但是骨子里仍然血气方刚,他一气之下一份辞职报告竟然辞去了工作。
他一边专心致志无微不至地侍奉伺候她养病休养,一边偷偷地跑黑车拉客赚钱,为了拉上更多的人挣上更多的钱,为了尽快偿还因她北京手术住院而借的十几万外债,他下载安装了滴滴叫车软件,可就是这害人的滴滴叫车,不仅招来了横祸,还带来了牢狱之灾。
运输管理处为了突击完成罚款任务,集中打击非法营运,就让工作人员乔装成乘客用滴滴打车软件叫车,让非法营运人员把车开到预定地点后钓鱼执法,证据确凿地抓你现行,让你罪责难逃有口难辩。他就这样被他们钓鱼了,按照滴滴打车的预约他把车停在马路边后,一个年轻美丽、穿着时尚、打扮时髦的女子上车后让他把她送到滴滴打车约定的地点,也就十几块钱差不多一个起步价的单子,不一会就到了,但当他把车停在路边准备让乘客下车时,门子一开几个人就一起围了上来,拔走了车钥匙后才让他出示证件,这时他才意识到被他们钓鱼了,是自己撞到了枪口上。一时情绪激动失控,在争执中推了那个“乘客”一把,没想到她不堪一击,尖尖地高跟鞋一拐人跌倒了,正好头撞在了路边的水泥道牙上,人也晕了过去。一部分执法人员人赶紧把她抱到车上送往医院,一部分人执法人员立即把他控制起来送往公安局。最后他被运输管理处以暴力抗法移交到公安局进行了行政拘留,好在万幸的是“乘客”伤的不重,只是轻微的脑震荡和简单的皮外伤,所以在行政拘留七日后就再没有追究他的刑事责任,只让他缴纳了三万元的罚款就放了车,这还是看在他过去当过领导,运输管理处的领导们认识他的份上,不然按照全额要缴纳五万元才行。
她安静地听完闺蜜的讲述后,自言自语地说:“原来他被拘留了,我说呢!”
“这么大的事他也没告诉你?也许是怕你担心呢。”
“也难为他了,我没告诉你,其实我们一年前就已经离婚了。”
闺蜜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惊诧地跳了起来,连珠炮似的反问道:“什么?你们离婚了?这样好的人哪里找去?打着灯笼也难,你别犯傻了。”
她只是看着闺蜜淡淡地一笑,也不解释。解释什么呢?她也不知道她这一笑蕴含着什么?是甜是苦?是喜是悲?是福是祸?
晚上他又来了,吃饭的时候她轻轻地问他,他仍是面不改色,波澜不惊,只是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没什么,人怎么着都能活。”
她拉过他的手,再把自己的另一只手也放在他的手上,用两只手紧紧地攥着他的手,用满含泪水的眼睛深情地望着他,用几乎哽咽的声音轻轻地说:“别走了!”
他抬起头注视着她,木然而机械地点点头说:“嗯,不走了,那天抽空把手续办了!”
她已经呜呜咽咽泣不成声:“只要你……不嫌弃!”
他站起身来,用两只有力的大手扶住了她颤抖的肩旁,平淡而又斩钉截铁地说:“不嫌弃!永远不嫌弃!”
她转身扑在他的怀中,嚎啕大哭……
他紧紧的抱住她,默默地用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肩头,但还是连一句抚慰、体贴、关心的话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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