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七旬的张国平弓着背,腰背弯曲的弧度里藏满了经年累月的艰辛。
他咬着牙,吃力地将父亲张承忠沉重的身躯往上托举,试图让老人靠得更舒服些。
汗珠顺着他布满皱纹的额头蜿蜒而下,滴入眼角,带来一阵刺痒的酸涩。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先是掠过父亲那张沟壑纵横、却仍固执倔强的脸庞,随后落在对面墙上那幅早已褪色的全家福上——照片里,年轻时的父亲身姿挺拔如松,而彼时的自己,不过是个天真烂漫的孩童。
“爸,”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反复打磨过,干涩又无力,“您好好看看我,都快七十了……黄土埋了半截的人。”他顿了顿,像在积蓄早已不多的力气,“我对您的心,天地可鉴。可我自己的身体也不好,高血压,糖尿病,高血脂,最近单位体检又查出来颈动脉斑块。我是实在……实在没能力再照顾您啦。”他艰难地说出这句话,语气里满是无奈与恳求,“要不我带您……去护理院看看,行不行?”
刹那间,房间陷入了一片死寂,唯有老人粗重且浑浊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张承忠死死地盯着儿子,浑浊的眼球里翻涌着惊愕、受伤,还有一丝被抛弃的惶恐,如同惊涛骇浪在浑浊的深潭中翻搅。他的嘴唇微微颤动,嗫嚅着,最终却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是将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攥住身下的被单,仿佛那是他最后的依靠。
“爸,伺候您哪里是喂两口饭那么容易的事。”张国平抬手抹去额头上的汗水,这一动作仿佛也在试图擦去无形却沉重如山的压力,“给您洗澡、换衣服,您嫌纸尿裤穿着不舒服,一天得换多少回?再瞧瞧您这体重,”他苦笑着,那笑容里满是无力与心酸,眼角的皱纹如同被岁月的犁铧反复开垦过的沟壑,“每次挪动您一下,我这身体就跟散了架似的,夜里腰疼得根本翻不了身。”
他的目光落在父亲因长年卧床而浮肿异常的腿上,“您觉得闷了,我就得陪着您说话解闷儿,有时候我刚离开一小会儿,您就扯开嗓子喊……邻居都来敲过好几次门了。”
“可以让……让你媳妇秀芬来……反正,我是不去护理院的!”老人语气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养儿防老,天经地义!”
张国平脸上的苦笑愈发浓重,那纹路仿佛又被岁月刻得更深了几分:“她?也六十七岁了。她自己的爸妈虽说还能动弹,可也是八十多的的人了,三天两头都要去照看两眼?”他疲惫地叹了口气,那气息沉重得像是从胸腔深处挖出来的,“实在没法办,给她爸妈那边请了个保姆,照顾她的生活日常。要不……我也给您请一个?”
张承忠没有吭声,猛地别过头去,后脑勺重重砸在枕头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那浑浊的眼睛固执地望向窗外那片被暮色吞噬的天空,只留给儿子一个沉默倔强的、布满老年斑的侧影。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彻底熄灭,如同张国平心中那点渺茫的希望。
他心如死灰,僵坐在床边的旧藤椅上,藤条细微的断裂声在沉寂中格外清晰。
父亲沉默的抗拒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沉沉压在他早已不堪重负的脊梁上——这边是行将就木的父辈,那头是上小学的孙辈,而他们自己这代人,夹在中间,血肉之躯早已被磨成了干枯的桥梁。
墙上的老挂钟滴答作响,声音在凝固的空气里被无限放大,每一声都敲在张国平绷紧的神经上。
他下意识地揉捏着自己那条僵直的右腿,那里像埋着无数根钢针,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尖锐的痛楚。
他抬眼望向父亲那固执得如同磐石的背影,老人脖颈上松弛的皮肤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在这沉重的静默里,没有言语的交锋,却比任何争吵都更令人窒息。它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庞大而无声的时代困局——当银发浪潮漫过整个国度,千万个“张国平”正站在生活的窄桥上,脚下是责任与能力的无尽深渊。
灯影昏黄,最终悄然沉入厚重的黑暗。两代人的气息在咫尺之间艰难交错,沉重如铅,又微弱如游丝。这沉重的空气里,不再有言语,唯有衰老本身那巨大而无声的叹息在回荡——它如同潮水,漫过城市与乡村,漫过无数个亮着灯或熄灭的窗口,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默的重量,压在所有被它席卷的肩头之上。
唉……这暮色的困局将怎样破局?

